新明戏院,客流如织。
周赫煊和张乐怡联袂而入,身后跟着李寿民、郑证因和孙家兄弟。朱湘不喜欢听戏,沈从文又要在家写文章,因此两人都没来。
婉容就更厉害了,人家约好跟几个漫画迷聚会。自从《三毛流浪记》受追捧后,她整个人都自信了许多,开始主动结交一些新朋友。
几人坐在靠前的位子,不多时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也到场,随行的还有两个男性青年。
赵四小姐如今的处境很糟糕,虽然做了少帅的情人,却因正妻于凤至不接纳,根本无法出入张家。甚至两人顾忌影响(赵家也是望族),他们都不敢单独公开约会,只有张学良约见朋友时,赵四小姐才敢陪着出来。
“六帅,四小姐,”周赫煊笑着介绍,“这是我未婚妻张乐怡。”
赵四小姐惊讶道:“你跟张姐姐居然真的走到一起了?”
张学良问赵四:“你们认识?”
“去年大姐夫开舞会,是冯五哥把张小姐带来的,”赵四小姐兴致勃勃地说,“我记得那天晚上,周先生还当场给张姐姐写了一情诗呢。”
张学良哈哈笑道:“赫煊的诗才,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张乐怡举止落落大方,略微点头笑道:“六帅好,四小姐好。”
“赫煊,你跟张小姐结婚的时候,我肯定要送上大礼,”张学良说完才开始介绍新朋友,“这位是画家张大千先生,他是一荻的国画老师,这位是日本古董商江腾涛雄。”
张大千与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久仰大名。前些天才刚拜读过你的《狗官》,本人崇拜之至。”
“难得张先生厚爱,我也很喜欢张先生的画。”周赫煊笑道。
张大千如今在南方小有名气,但在北方却并不出名。他前段时间来津,偶然结实了张学良,画作受到张学良的大加赞赏,并且被介绍给赵四小姐当国画老师。
张大千的一生也是风流啊,一位正妻,三位姨太太,三位情人(分属中日韩三国),两位婚前恋人,还有一个为他终生不嫁的名门闺秀——女方家里是宁波巨富,不方便给张大千做姨太太。
今年二十九岁的张大千,前额已经有些秃,留着长髯大胡子,一看就是那种搞艺术的。
至于日本古董商江腾涛雄,则是张大千的至交好友。他过两个月就会邀请张大千共游韩国金刚山,而张大千的这次旅行,也将认识他的韩国恋人迟春红。
嗯嗯,迟春红此时只有15岁,放后世可能初中都没毕业。张先生估计喜欢小萝莉,他的二太太嫁进门时,也才刚满15岁。
“周先生,久仰君之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江腾涛雄直接给周赫煊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汉语说得极为标准,而且成语用起来也很溜。
“你好。”周赫煊微微点头,不想理会这个小日本。
像江腾涛雄这种古董贩子,不知道从中国弄走多少文物,甚至有可能还带着点间谍性质。
众人坐下等待好戏开场,张学良对周赫煊说:“你这次干得不错,居然说服洋人用关税来兴建水利,实为天津百姓之福。”
“用中国的关税修中国的航道,最大受益者却是洋人,而且我们还得感谢洋人帮忙,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周赫煊苦笑着摆手。
“时局如此,总有一天会变好的。”张学良毫无底气的说。他最近过得很不好,在前线被猪队友拖累,不得不放弃河南地盘,回到天津又因赵四小姐的事,跟正妻闹得不愉快,可谓战场、情场双双失利。
“锵锵锵锵锵~~~”
台上鼓锣声响起,众人皆不再说话。
周赫煊经常观看孟小冬唱戏,久而久之,倒是领悟了一些妙处,此时也看得津津有味。
孟小冬压轴出场,她一现身,只往前迈几步,都还没开口,台下便已经轰然喝彩。
“好!”
听着四周热烈激动的喊声,张乐怡居然感到些压力,低声问道:“台上唱戏的,就是那位孟小姐?”
“嗯,是她。”周赫煊点点头。
张乐怡心想:看这情形,竟还是一方名角,并非普通戏子,。
整场表演结束后,张学良做东要请客吃饭。
众人等待片刻,孟小冬换好衣服出来,她见到张乐怡稍微愣神,随即笑道:“这位就是张家姐姐吧,小冬有礼了。”
张乐怡本想给孟小冬一个下马威,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孟小冬的主动示好,她只能微笑道:“小冬妹妹好。”
张学良在旁边看得直感叹,若他家里那位,也像张乐怡这般识大体就好了。他的二夫人谷瑞玉,如今还安置在外面呢,赵四小姐更是连张家的门槛都不敢踏入。
众人来到酒楼,张乐怡挨着周赫煊坐下,抬眼看向孟小冬。
孟小冬抿嘴微笑,非常自然地坐在张乐怡身边,并没有选择靠近周赫煊。
两女一见面就在暗中较劲,张乐怡摆出家中大妇的姿态,想要“教训教训”孟小冬。孟小冬却不接招,在张乐怡还没“威”时,便主动退让认输。
她们就好像擂台上的拳手,张乐怡主动进攻,孟小冬一味躲闪。张乐怡空有一身力气,但每次出拳都打在空气中,心里着实憋闷得慌。
赵四小姐观察片刻,感觉蛮有意思,可见二女“打”起不来,顿时兴趣缺缺。她主动帮周赫煊解围道:“小冬姐姐,你戏唱得真好。汉卿经常提起你呢,说你的老生乃当世一绝。”
“六帅过誉了。”孟小冬微笑道。
赵四小姐又对张乐怡说:“张姐姐,你喜欢跳舞吗?现在天津新建了好多舞厅,改天咱们约出来耍子。”
“行啊,我也好久没跳舞了。”张乐怡道。
被赵四小姐左一句又一句的搭话,张乐怡和孟小冬之间的关系稍微融洽了些。赵四小姐偷偷地朝周赫煊眨眼,周赫煊举杯致意,算是敬酒以做感谢。
男人们聊男人话题,女人们聊女人话题,饭桌上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江腾涛雄突然问:“周先生,你有想过去日本吗?”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周赫煊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江腾涛雄道,“你的《大国崛起》在日本广受赞誉,内藤湖南先生称之为‘世界史学之旷世杰作’。上次我回日本见到内藤先生,他就希望能和你当面交流,还拜托我说,如果有幸在中国遇到周先生,就一定要请周先生去京都大学讲学。”
周赫煊不屑笑道:“就是那个鼓吹‘文化中心移动说’的内藤湖南?那可是你们日本京都学派的创始人,恕我才疏学浅,没资格跟他讨论学术问题。”
江腾涛雄笑道:“周先生不必过谦,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去京都大学走一趟。”
张学良好奇问道:“内藤湖南是日本的大学者?”
“何止大学者,人家把自己当做帝师级人物呢,”周赫煊解释说,“内藤湖南最有名的观点,就是‘文化中心移动说’。他把中国历史分为几个阶段,认为东方的文化中心最初在长安,接着转移到燕京,后来转移到江南,现在就该转移到日本了。他觉得日本做为东方文化中心,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中国解决困难。六帅,你在东北应该感觉到日本的‘帮助’了吧?”
张学良顿时没了兴趣,讥讽道:“呵,原来是个鼓吹侵略战争的疯子。”
周赫煊说:“他没有鼓吹战争,相反,内藤湖南认为日本的军事动作必须止步于鸭绿江,对中国应该从政治和外交上一步步蚕食。”
“岂有此理!中国的问题,关他日本人什么鸟事?”一直没说话的郑证因,突然拍桌子大骂,这暴脾气。
江腾涛雄连忙解释:“周先生你误会了,内藤湖南先生对中国一直是善意的,他曾前后多次来中国考察,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推崇备至。”
“是对中国的古董推崇备至吧。”周赫煊冷笑。
“周先生说笑了。”江腾涛雄尴尬道。
内藤湖南晚清时去过一次东北,他请日本军方出面,强行购买国宝级文物《蒙文大藏经》和《满文大藏经》,这两部经书后来焚毁于关东大地震。
辛亥革命后,内藤湖南又跑去东北,从奉天故宫搜刮走不少珍贵史料。而江腾涛雄做为古董贩子,他和内藤湖南唯一的交集,就是为其物色中国的珍品古籍。
周赫煊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本科读的历史,而内藤湖南被后世誉为“东洋史巨擘”,在中国史学圈子里也很有名。
饭桌上出现争执,张大千显得最为尴尬,因为江腾涛雄是他的好友,现在扯上两国仇怨,他夹在中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江腾涛雄不想闹僵,他还要在中国买文物呢,绝对不能得罪张学良,连忙举杯赔罪道:“周先生,是我唐突了。如果你跟内藤先生有什么学术冲突,最好还是能够当面辩论。我们今天不谈国事,只谈私人交情。”
“好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一趟日本。”周赫煊也到此为止。他懒得多费口舌,就算把眼前这个文物贩子打死,也对国家没有丝毫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