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二十四世皇帝嬴若勇坐在大帐之中,看着远处铅灰色的天空,心情和铅一样沉重。∮
原本以为能重振雄风的巡狩,变成了一次无可挽回的溃败。原本戟纲独断的皇帝,变成了失去自由的阶下囚。这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挫折感,即使已经过去了半年多,依然让他刻骨铭心,痛彻心肺。每次半夜醒来,他都冷汗涔涔,沉浸在自责中无法自拔。
他原本以为自己命将不久,甚至作好了自裁的准备,只等与殷郊面对面的时候,义正辞严的痛斥殷郊一顿,或激他杀了自己,留下一个弑君的恶名,或者自己伏剑而死,用鲜血洗清被俘的耻辱。
没想到,殷郊一直没有露面,就像忘了他一样,半年多了,也没见他一面。
预料中的祭旗也变得遥遥无期。
日复一日,每天都在给自己鼓气的嬴若愚有些惶恐起来,求死的决心渐渐淡去,苟且偷生的念头却像野草一样悄悄的长了起来,不经意间就一片旺盛。
“陛下,该进暮食了。”老宦官端着一碗肉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跪在嬴若勇面前。
如今,也只有他还记得嬴若勇是天子。
嬴若勇接过粥碗,递到嘴边,呷了一口,轻声问道:“有什么消息?”
“没有。”老宦官想了想,又道:“好像无忌从白凤冰手里逃出来了。”
嬴若勇眉头微挑,一抹喜色从眼中闪过,随即又化作惆怅。
他现在是囚犯,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只能靠老宦官从看押他们的士卒口中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最近得到的消息是殷郊从南方回来了,好像还受了不轻的伤,境界受损,而凤舞军团白凤冰的名字也常常被提及。
提到白凤冰的时候。鹰扬军团的将士都有一种畏惧感。
以老宦官的阅历,他估计殷郊可能在白凤冰手里受了挫。只有如此,才可以解释殷郊在得到了虎步军团的支持的情况下按兵不动的诡异现象。如果龙骧军团和凤舞军团还站在朝廷的一边,殷郊的胜算大减。
如果蒙自为或者白凤冰能成为道境,足以压制殷郊,那可能性就更大了。从各种征兆来看,很可能是白凤冰破了境,入了道,并且重创了殷郊,压制住了他的野心。
对于无忌从白凤冰手中逃出。嬴若勇非常不解。不过,提到无忌这个名字,嬴若勇心里非常苦涩。
如果不是中了殷郊的离间之计,也许他不会落到这个田地。殷郊一掌毁了天书塔,无忌却没死,现在又从白凤冰的手里逃出来了。他的逃命本事还真是强啊。
如果我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就在嬴若勇遗憾的时候,老宦官忽然挺直了佝偻的身子,站在了嬴若勇面前。他的境界虽然被毁,护主的本能和对危险的直觉却还在。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嬴若勇心里一惊,手里的粥碗落在地上,“啪”的一声响,摔得粉碎。
“堂堂天子。心境如此之差,真是可笑。”
一个清脆得像一块冰一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帐门无风自动,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白凤冰负着手。缓缓走了进来,冷冰冰的眼神扫了嬴若勇一眼,衣袖轻挥。老宦官就飞了出去。等他落地的时候,他已经被冻成了冰人,一声脆响,裂成几块,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嬴若勇头皮麻,两眼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凤冰看都不看他一眼,走了进来,四处看了看,哼了一声:“怎么,你还准备把他送回咸阳?”
紧随其后的殷郊微微一笑:“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君臣一场,留着体面罢了。”
“体面?如果你被他抓住了,恐怕就没什么体面可言了。”
白凤冰走到嬴若勇面前,看了他一眼。嬴若勇吓了一跳,直觉得一道寒意从眼睛里透了进来,一直渗到内心深处,连浑身的血液都快冻住了。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让出了这个帐里最尊贵的座位。
白凤冰袖子一挥,一阵寒风掠过,吹散了嬴若勇留在座位上的气息。白凤冰坐了下来,俯身看着嬴若勇。“你想怎么死?”
嬴若勇牙齿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设想了很多次这样的场面,唯独没想到会面对白凤冰。
“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帝国的天子。”白凤冰直起了身子,靠在椅背上,眼神中充满了轻蔑。“你连你儿子都不如。他面对我时,至少还能谈笑风生,你却软得像一条没骨头的虫。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你的血脉,差距也太大了。”
嬴若勇的脸颊抽了抽,欲言又止。
白凤冰转身看向殷郊。“这样懦夫怎能用来祭旗?”
殷郊笑笑:“姐姐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他说着,走上前,轻飘飘的一掌拍向嬴若勇的头顶。白凤冰静静的看着,突然说道:“停!”
殷郊的手掌贴着嬴若勇的头皮停住,笑盈盈的看着白凤冰。“怎么,姐姐又有想法?”
“是的,让他这么死,太便宜他了。”白凤冰抬起手,捂住口鼻。嬴若勇已经被殷郊这一掌吓得**,大帐里弥漫着一股骚臭味。“他天生龙种,不知道民间疾苦,就让他体验一下普通庶民的生活吧。”
殷郊会心一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正当如此。”
……
枭阳山,一个由防风巨人、羽民箭手、夸父巨人等九夷部落精锐组成的小阵正在演练。
防风巨人身高都在两丈以上,身穿重甲,庞大的身躯被精甲罩住,只露出眼睛,就像一座移动的铁塔。他们挥舞着巨大的武器,虎虎生威,身前两三丈以内,无人可以站立。
夸父巨人身穿轻甲,背着一个形状奇怪的木架,里面摆着五筒箭。羽民箭手就站在木架上。他们都是箭师级的箭手,射程在三百步到五百步之间,命中率在七成以上,三百步外洞穿轻甲,百步以内洞穿重甲,就是一架移动的弩车。
在夸父巨人和羽民箭手的身后,是身披精甲,手持利刃的戅巨人。他们人数不多,但是个个神情呆滞,眼神凶狠。即使是史前巨兽扑到他们身边,他们一样能毫无惧色的迎上去。
大阵的中央有一架高大的青鸾车,用地底熔岩提炼出的金属制成,由防风国最好的巨人匠师打造,车身涂满劫灰,还嵌了八块神骨,坚固无比。六十四个车轮,个个精致绝伦,粗壮结实。每个车轮旁都站着一个身披重甲。身高在两丈五尺以上的戅巨人。在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抬起青鸾车跑步前进。
青鸾车中,坐着手捧令旗的嬴亦然。
嬴亦然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目光炯炯。神情专注。
以蒙自为为的秦军将领站在左侧,以防风国汪公为的九夷领站在右侧,个个神情敬畏,数十人在场。却鸦雀无声,气势森严。
他们都被这辆战车和战阵惊住了。
阵势虽然不大,总共只有三百六十人。却是各部落的精锐。防风巨人恍若一道移动的城墙,能够挡住任何人的冲击;羽民箭手是数十座移动的弩车,覆盖方圆千步以内的战场;戅巨人则是视死如归的勇士,任何人想要冲击战车上的嬴亦然,都要先通过他们的防线。
这是无忌为嬴亦然准备的近卫营,当然可以用来作为决胜负的预备役,但最重要的目的却不是这个,而且防备道境高手的袭击。
有了这个战车,再配以这样的战阵,就算白凤冰、殷郊再来,要想击杀青鸾车中的嬴亦然,也要掂量掂量。他们必须先突破羽民箭手的箭阵,再突破戅巨人的防守,才能走到青鸾车前。等他们走到青鸾车前,元气消耗已然不小,能否打破由劫灰、神骨防护的青鸾车,实在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算他们打破了青鸾车,嬴亦然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脱。在她的体内还有一块神骨。鉴于上次神骨被白凤冰夺去的经历,无忌将汪西城送给他的最后一块神骨给了她,作为最后保命的手段。
如此豪华的配置,放眼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
专为道境而制的神器,对于蒙自为等人来说,自然是无法想象的神器。听完介绍,看完演练之后,征战多年的蒙自为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听到这声叹息,并排而坐的嬴敢当和嬴亦然互相看了一眼,会心而笑。嬴亦然点了点头,嬴敢当会意,咳嗽一声:“蒙将军,你看,什么时候能够起兵勤王?”
“大将军王军令一到,臣立刻起兵,为大将军王前锋,勤王咸阳。”
“甚好。”嬴敢当点了点头。“届时,我会下令凤舞军团进,与蒙将军一左一右,声援咸阳。将军路途更远,希望将军不要懈怠,以免贻误战机。”
“喏。”蒙自为大声应诺,再拜。
嬴敢当起身,对坐在他们身后的无忌躬身一拜。“请国师与枭阳王率诸部精锐,从中策应,统监全军。”
无忌微微颌。“大将军王披坚执锐,身先士卒,还有谁敢落后。我会辅佐枭阳王,统领九夷部落的精锐,与大将军王、蒙将军并力。”
“多谢国师。”嬴敢当微微一笑,站起身,开始表战前动员。
无忌静静的听着,一声不吭。
这原本就是他和嬴亦然商量的结果,嬴敢当不过是出面主持罢了。在白凤冰、殷郊动向不明的情况下,他们不能这么坐等。主动出兵,一是争取时间,声援咸阳;二是让龙骧军团和凤舞军团冲杀在前,消耗他们的实力,以便更好的控制他们。
不管蒙自为多么老实,也不管嬴敢当在凤舞军团多么顺利,无忌都对这两个军团不放心。蒙家、白家掌握这两个军团太久,说是大秦帝国的边军,其实已经是他们的私军。嬴敢当将近三百名白家子弟赶出了凤舞军团,依然没能彻底摧毁白家在凤舞军团的控制,更何况实力损失有限的龙骧军团。
只有在战争中才能真正削弱他们的实力。只有龙骧军团和凤舞军团的实力被削弱了,掌握着九夷部落的嬴亦然才能控制局面。
这一切,与其说是为白凤冰和殷郊准备的,不如说为蒙自为等人准备的。
蒙自为心知肚明。如果他再拖延不前,他会抢在白凤冰的前面试试这个阵势的厉害,所以他一口答应,痛快无比。
……
部署完军事,嬴敢当和嬴亦然肩并肩的走上了国师殿。
施玉羚坐在国师殿中,正闭目瞑想,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连忙站了起来,欠身行礼。
“姐姐,你就不要客气了。虽说我是大将军王,亦然是枭阳王,可现在真正主持大局的却是无忌,在国师殿中,我们才是客人。”
施玉羚脸一红,转身道:“你们说话,我去准备点夜宵。”
“多谢姐姐。”嬴敢当深施一礼。
施玉羚下去了,嬴敢当半天才直起身子,走到凭栏而立的无忌身边,歪着头,打量了无忌片刻。“国师,又在想什么,天道还是人道?”
无忌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我真的很佩服你。”
“哦?”嬴敢当夸张的笑了起来,“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扇了两下,又收了起来。“怎么个佩服法?说来听听,也让我高兴一下。”
“白凤冰随时都有可能杀来,将我们的心血毁于一旦,挫骨扬灰,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怎么能不佩服你。”无忌顿了顿,又道:“按理说,你这种人更应该入道才对。”
“你是骂我没人性么?”嬴敢当嘎嘎的笑了起来。
“你有人性吗?”无忌说道:“你父皇被俘,你母后被困,你那么多兄弟姐妹被杀,你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有什么人性可言?”
嬴敢当眉毛一挑,收起了笑容。“那我该怎么办?天天以泪洗面,还是卧薪尝胆?”
无忌眨了眨眼睛。嬴亦然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无忌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在她看来,嬴敢当的确有些没心没肺。
“无忌,这里没有外人,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嬴敢当嘿嘿笑了一声:“大秦……的确该亡了。不管我们多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你说什么?”嬴亦然脸色一沉,厉声喝道。
“妹啊,你先别急。”嬴敢当拦住了嬴亦然,眼睛却盯着无忌。“你问问无忌,看他是不是这么想的。”
无忌的眼神紧缩,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嬴亦然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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