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瘦二人组和枣红马都被折腾得脱了力,只有车里的胖掌柜抱着手炉穿着狐皮大氅,半点儿未曾遭罪。
他挑起车帘扫了两眼不远处那有些破败萧瑟的山村,眼底闪过一抹疑惑和鄙夷,转而开口吩咐杨九,“去找个人问问这里可有种菜的人家,若是你们的消息有差错,看东家不扒了你们的皮!”
“是,是,掌柜的您稍等。”杨九心里暗骂,这老不死的昨晚明明还跟东家拍胸脯打保票,这会儿一瞧着有些不对劲儿就马上把罪责推他头上了,真是奸诈又可恨。
他心里腹诽着,手下却还是把缰绳递给了胖子,然后跳下车去找人打探。
冬日力大风大雪不断,农家人多是躲在暖和房子里做些小活计,极少有人出来走动。若是往日,杨九怕是要敲开哪家门户才能见到个人影儿,可是今日也该着他运气好,抬腿不过走了十几步就见得旁边的小路上转出个年轻后生。
这人戴了个大狗皮帽子遮了半张脸,一身黑布棉袄裹得麻杆儿似得身子硬是变成了冬瓜似。他双手抄在袖筒里,一边缩着脖子哼着小调儿一边往前走着,结果脚下好似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冰面儿,一个趔趄前扑就同正要开口说话的杨九摔到了一处。
杨九心里这个气啊,今日出门特意换的新棉袄,还等没替他在人前长长脸呢,居然就先毁在这土包子手里了。
他心里懊恼,手下就用了力气,一把把那年轻后生推到了一边儿,黑着脸爬起身来拍打雪痕。
狗剩儿昨夜睡得不错,早晨爬起来之后同爹娘弟妹一起喝了两碗苞谷粥就咸菜,他肚子里馋虫泛滥就顺口埋怨爹娘吝啬,家里那么多只母鸡居然都舍不得杀一只炖了吃。
张二可是指望那些母鸡下蛋换钱买酒喝的,一听儿子这话自然大怒,上手抢了儿子的碗筷就把他撵出了家门。
狗剩儿在院子外吹了一会儿冷风,也是后悔不该惹怒亲爹。家里虽说吃得不好,总归是比外面暖和啊。
但要转身回去认错他又觉拉不下脸面,于是眼珠儿一转就打算去隔壁村子找寻那几个臭味相投的好友,说不定大伙出去转转还能抓只鸡摸条狗,好好打打牙祭呢。
他正是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往村外走,不想居然摔个大跟头还撞了人,这小子眯着三角眼睛扫了两眼杨九的穿戴长相,立刻猜出这是外来之人。
他那两只黄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儿,就抱了右腿哎呦叫喊出声,“这是谁啊,好好大路不走,偏要来撞我!哎呀,我的腿啊,怕是摔折了…”
杨九被收进富贵楼之前也是在市井混迹过几年的小痞子,这样的小把戏别说见了多少,就是他自己也用过无数次了。
此时突然被人家这般扣了个伤人的大帽子,他心里还真是很有荒谬的喜感,上前抬脚踢了踢狗剩儿屁股,冷笑道,“别装了,你当大爷是冤大头呢!赶紧起来,我们掌柜有事问你,答得好了有赏。”
他说完这话就稍微侧身让狗剩儿瞧了瞧不远处的大马车,果然,狗剩儿仿似立时百病全消,麻利的爬起来就奔去马车旁打躬作揖巴结上了。
“小的给贵人行礼了,贵人有事尽管吩咐,小的一定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胖掌柜听得车外有人应答得如此不伦不类,就重新挑起车帘儿轻蔑的扫了几眼一脸谄媚的狗剩儿,然后慢吞吞开口问道,“你可是这南沟儿村人?”
“是,是,小的就是这南沟村儿里土生土长的,这村里啥事小的都熟悉。”狗剩儿盯着胖掌柜手里那鎏金的镂空手炉,眼睛里恨不得都长出小钩子把这好物件儿抢回来才好,待得在看清他身上那上好的锦缎袍子、狐皮大氅,他的腰不自觉就弯得更厉害了。
胖掌柜紧了紧大氅,挡住从车门窜进来的冷风,问道,“好,那我问问你,你们这村里可有一个种菜的人家?不是夏日里,就是这大冬天的种出青菜,卖去城里酒楼了。”
狗剩儿听得这几句话,明显愣了一下,他本来还以为这些人是到村里来收毛皮山货的,没想到居然是奔着大伯家的那棚子青菜来的。
要说起那棚子青菜可是块大肥肉,咬上一口就能满嘴淌油。可惜自家爹娘太过心急,把那小寡妇连同堂弟堂妹得罪得个彻底,以至于那小寡妇宁可把这财路平白让给村里人,也不肯让他们一家跟着沾沾光。
每次想这事儿他都眼红的睡不好吃不好,不过今日有人上门来问询这事儿,也许真是个机会,他在其中谋划一二,说不得就能得些好处呢。
胖掌柜也是个精明的,眼瞧着狗剩儿脸色变化不定,目光闪烁,就知这事他必定知道些内情。于是他脸上就一改傲慢之色,极力装得温和笑道,“小兄弟不要想顾忌太多,我们来此是要谈生意的。小兄弟若是真能给我们带个路,说合几句,我们必定不会亏待小兄弟。”
他这般娴熟的玩着变脸戏法,指望骗骗蠢笨的土包子,兴许就能挖到不少有用消息。
可惜狗剩儿却是个农人里的异类,演戏的天分也极高,又深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真理,怎么会轻易上当。只见他脸上不知何时也堆满了为难之色,叹气道,“按理说,贵人这般动问,小的自然要知无不言。可是村里长辈下了封口令,不能轻易对外人告知,这个…嗯,小的也很为难啊。小的家里很是贫困,过日子全赖村里人帮扶,小的也不敢违逆村里长辈的命令…”
胖掌听得他把“贫困”二字咬得极重,如何不知他的用意,当即挥手唤了杨九到跟前,吩咐道,“刚才这小兄弟怕是伤了腿,说起来也是咱们的不是,先给他二两银子留着日后抓药养身体吧。”
杨九马上笑嘻嘻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塞到狗剩儿手里,说道,“小兄弟刚才真是对不住了,这银子你拿着,多买些好吃食补补身体。”
狗剩儿嘴上虚让了几句,手里却把银子掐得死紧,末了才说道,“掌柜的既然这般仁义,我也不好隐瞒。说起来那种菜的人家是我大伯家,不过大伯和伯娘死得早,家里只剩个小嫂子带着堂弟堂妹过活,这青菜就是小嫂子种出来的。”
“哦,这可是巧了,我们正要找张家谈生意就碰到了张家本家兄弟了。”胖掌柜听得这奸猾小子就是种菜人家的亲戚,那语气立时又热络了三分,招呼道,“外面风雪大,来,张兄弟请进车里说话。”
狗剩儿也没客套,揣了银子就爬上了马车。他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坐上马车,自然满眼都是好奇的四处观瞧,啧啧称赞。
胖掌柜勉强收里眼底泛滥的鄙夷,笑道,“小兄弟可是个有福之人,守着会种菜的本家,以后必定要大财了,到时候这样的马车可是随手买上几辆都容易啊。”
狗剩儿想起蒲草对他们一家的防备,脸色僵硬了一瞬却被他立刻掩盖过去,笑道,“掌柜的所言极是,明年我们家里必定也要建棚子种青菜,到时候还要掌柜的多照顾啊。”
“那是自然,”胖掌柜呵呵笑着,“我们富贵楼可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我这次上门也是奉了东家的命令来买青菜的,说不得还要送小兄弟的本家一笔大财啊。”
狗剩儿手下捏着怀里的碎银,嫉妒的眼睛红,暗自嘀咕,无论如何这次他也要从中捞一笔。这般想着,他就装了无奈说道,“掌柜的怕是来晚了,我那小嫂子已经把菜卖给城里别家酒楼了。她又是个脾气倔强的,许是不会改主意。不过,我家爹娘说话她倒是能听几句…”
胖掌柜会意,立刻应道,“那就劳烦小兄弟指路,咱们先去接令尊令堂。若是我们富贵楼把这青菜买卖谈下了,必定要重谢小兄弟一家。”
狗剩儿绕来绕去等得就是这句话呢,于是掀了车帘喊着杨九赶车进村,一会儿呵斥左边有沟儿,一会儿又说右侧有石头,语气里哪还有半点儿谦卑巴结,完全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杨九心里暗自把这土包子骂了狗血淋头,若不是看在有事要这蠢货帮忙,他早把人扯下来,打折他的腿了。
狗剩儿平日游手好闲又有些让人不耻的恶习,所以在村里人缘儿极差。他自然心里也清楚这事,恼怒暗恨过却也无法改变。
今日这般被胖掌柜礼敬邀请上了马车,坐得高高再上,他就觉得自己终于找到扬眉吐气的机会了,指挥着杨九恨不得在村里每条街路都走一圈儿才算痛快。
胖掌柜指望他这地头蛇出力,勉强忍了心里的不耐之意,甚至还不时夸赞两句,惹得狗剩儿更是尾巴翘上了天。
村里有那出门抱柴的婆娘或者拎了铁锨铲雪的老爷们,远远瞧见门前有马车走动还觉奇怪。待见得狗剩儿把脑袋伸出车窗大声打招呼,他们就更是皱起了眉头,猜不出这南沟村一害什么时候了迹,居然都坐上大马车了。
就这般,狗剩儿一路走过搅得村里是沸沸扬扬,他才自觉过足了瘾头,终于拐去自家找寻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