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面包车、卡车驶进了水泥厂大院,“扑腾扑腾”象赶鸭子一样从车上跳下来一帮人,四处打量,满眼通红。
郎建萍看看带头的人,大声道,“这些要账的都是属狗的,传票刚来,就都闻着味来了?!”她在财务室工作,对这些要账的很是熟悉。
嗯,这社会,看来在法院都有熟人,消息都很灵通,“下去看看吧。”岳文出了门,黑八四下瞅瞅,顺手抄起门后的拖把,看一眼郎建萍,信心满满地跟在岳文后面下了楼。
“搬桌子,这些沙、椅子统统搬走。”一楼的楼道里已是吵闹不堪,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又朝着二楼而来,“财务室在二楼,过去看看。”
马上又有人响应道,“办公桌椅不值钱,设备值钱,先把设备拆了再说。”
吵闹声中,还在厂里的几位副总也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岳文看看一周姓副总,放下手里里的电话,“兄弟,这大白天的就抢上了?”
“你也是来要账的吧?”对方打量着他,又看看背后的黑八,“兄弟,你们太文明了,拿拖把好用吗,他们就能还钱吗?”
我这品相,什么时候成了要账的了!?岳文回过头,黑八正象手拿爆破筒一样手持拖把,守护在财务室门口。
几个副总有些慌,有的急匆匆跑进屋去,估计是给王建东打电话,有的好象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只有周总一人走上前大声喝斥着,“欠钱归欠钱,你们也不能大白天明抢明夺是吧?”
“快拿吧,再不拿就没了。”带头的那人脾气很好,“老周,你也别生气,你只是个副总,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副总就是伙夫……”
岳文一听乐了,这人民群众是最有才的,可他还没笑出来,外面又喊上了,“这里有车,这里有车!”
一群人转眼就往楼外冲去,财务室那边却闹了起来,郎建萍的叫喊声,黑八的叫喊声,夹杂着几个人粗鲁的咒骂声,都能把这座楼掀了。
岳文却并不担心,去财务室,也不知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这不是明显把自己个往监狱里送吗?他还没走出楼门,几个人鼻青脸肿地赶下楼来。
“我靠,小嫚还挺厉害!”
“幸亏你没动她,你知道她哥哥是谁,大灰狼!”
“快走,送煤的邱正己也来了,这人最不是东西,别让他把车抢了去!”
一行人奔着厂房去了,有人拿上翘杠,看样子能拆下来的设备当场就要卸掉,就是卖废铁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我看谁敢拆!”周总也下楼了,几个副总跟在他后面,“兄弟们,让人打到家里来了,揍他们!”
那好脾气的讨债人也不生气,喊上了,“老周,还钱时你腰杆怎么软了?法院的传票都给你们送来了,我们再不拿,法院执行庭一封,我们什么也没了,老周,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你们用我们的编织袋,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字,那可都是我们家工人的血汗钱!”
“嘀嘀嘀——”
又有一帮人跳下车来,带头的却是个尖嘴猴腮的,一下车就喊起来,“兄弟们,我们来晚了,快下车,有东西都给我拉回去。”
“这帮人又是干什么的?”岳文很不解,这一会功夫就来了三帮人了,个个好象都是黄世仁,可是这只有一个喜儿,眼见剑拔弩张,横眉立目,就快打起来了。
“有编织袋的,无烟煤的,有三角带的,还有石灰矿的……”
我靠,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还真是什么都能赊,什么都能欠!
“兄弟们,我们自个不能打起来,”好脾气又喊上了,“兄弟们来,都是为了钱,能拿什么就拿什么,打坏了人,拿不到钱还要赔钱!”
呵呵,群众当中有能人,这思想工作做的,三言两语解决大问题。
几群人冲向车间,车间里的工人在周总带领下早严阵以待,一场冲突眼见不可避免。
“呜呜——呜呜——呜呜——”
红蓝色的警灯闪烁着,驶进了水泥厂大院,后面还跟着两辆帕萨特,可是,前面的警车还没停稳,后面又有警车鸣放着警笛闯了进来。
面对着暴力执法单位,水泥厂的工人与前来抢东西的债主手都软了,前头是法院,后面是公安,这阵势确实不小。
众人议论纷纷,周总也赶紧走到一边,估计着也是给王建东打电话汇报,“把这里的情况跟陈书记汇报一下。”岳文嘱咐黑八,一想不妥,马上改口道,“还是我自己汇报吧。”
法院来人很利索,拿着封条很快把车间和财务室先封了,周总上前交涉,法院的人却连理都不理。
派出所的干警见两方打不成架,下了警车,现场观摩起法院执行庭封厂来。
“你好,您是工商银行的吗?”岳文看看一个中年妇女,细眉红唇,一身银行的制服,看着象个小中层。
那女人打量一下他,“我是芙蓉街道的主任助理,我姓岳,您看,这厂里现在这么困难,您现在把这厂给封喽,这些人还怎么活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女人一口普通话,“我们也不想,这账没还上,只能这样。”
“不是还有房地产公司吗?”
“那是人家王建东自己的买卖。”
岳文看向王凤,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她,王凤也不理银行的人,转过身子打起电话来。
天慢慢黑下来,浓重的夜色下,水泥厂的院子黑沉沉的,办公楼、车间全部漆黑一片,只有家属楼的昏暗的灯光,映射着偌大的厂区。
负债经营的日子不好过,银行不给贷款,公司不能正常运营,汽车被债权人拖走,财务室的大门被贴上封条……
岳文使劲咽了口唾沫,感觉嘴里苦苦的,这才意识到一天没有喝水了。
“走吧,着急上火一天了,晚上我请客,望海楼,谁也不叫了,请请小王总与郎科长。”
“呵呵,老宋,”岳文舔舔干裂的嘴唇,“我可是第一次看你主动请客,行啊,两位美女,今天就让我们家宋主任表达一下心意。”他见黑八对郎建萍很认真,马上改了称呼,主动提他树起威信来。
王凤没意见,郎建萍也不反对,四人上了猎豹,就往大门驶去,“哎哟,这人都走了,门怎么不关?”黑八按按喇叭,可是传达室里没有人出来,“等等啊,我去找人把门关上。”
他下车跑进传达室,又笑着拿着遥控钥匙走出来,上了车,待车子驶到门外,他朝着电动折叠门使劲按了两下,可是黑暗中门纹丝没动。
“没电了吗?”黑八看看岳文,“不会啊,指示灯还亮着哪!”
“门不好用了吧?”岳文道。
黑八马上走下车来,“你们快来啊,这门,被人偷走了!”
三个人又好气又好笑,下得车来,果然电动折叠门不见了!
“文啊,这怎么应了那条定律呢!”黑暗中,借着车灯,岳文看到黑八的脸上洋溢着促狭的笑。
“什么定律?”
“倒霉第一定律,任何物体都要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直到岳文迫使他们改变成倒霉状态!”
王凤与郎建萍看看岳文都笑起来。
“呵,第一天来就这样,我自己就就够倒霉的。”岳文维护八哥面子,也不辩驳。
“我们兄弟都说,谁跟着你谁倒霉,”黑八更来劲了,“现在啊,你就是那老鼠,对啊,你就是偷油的老鼠!”
“偷油的老鼠?”王凤不解。
“不是有歌唱得好吗,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这不骑虎难下了吧?”黑八得意地说道。
郎建萍也笑了,“叫妈妈,妈妈不在,咕噜咕噜滚下来,呦呦,哎哟!”
“哎哟,哎哟,”黑八也叫起来,却是被岳文一脚踢在了屁股上,乐得王凤笑得弯下了腰,引得岳文不禁朝那胸前的灵光一现多瞅了两眼。
可是,玩笑归玩笑,现实归现实,面对水泥厂几近绝境的困境,怎么办?岳文直到吃完饭也没有想明白。
但,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丢下不管,他回街道逍遥自在,另寻大集搬迁之地,一条是既来之,则安之,让水泥厂起死回生。
“以为包保了个香饽饽,没想到包保到一块糊地瓜吧。”王凤笑道。
“糊地瓜扒掉外面那层烤焦的皮,更好吃。”岳文也笑了,“水泥厂不能倒,你,有什么想法?”
“我从小就在水泥厂长大的,”王凤看看黑黢黢的厂区,又看看星光熠熠的晴空,“我知道我爸的意思,是想在这里搞房地产,但我还是希望水泥厂能重新好起来。”
“不矛盾,房地产,将来也要搞,”岳文笑道,“也要把水泥厂救活。”
“但实在太难了!”王凤哀叹道。
“不试你怎么知道难?”岳文咬咬牙,一挑双眉,“送你一句话吧……”
多年以后,当岳文成为这块包含了平州、交城与沧浪三区的国家级新区的掌舵者的时候,他仍能想起那个星光满天的夜晚来,想起他跟王凤说过的《亚科卡传》扉页上的那段话——
“我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付代价的午餐,我也理解,不管遇到天崩地陷都要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