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要去京兆尹大堂过堂,崔五郎一阵心悸,两眼往上一翻,也歪着脖子晕了过去。
崔家的下人忙把他背起来。
崔三郎被杜恒霜掐住脖子,用金钗抵在喉咙上,动弹不得,只好大叫一声:“陛下——!”声音中带了些许的威胁,只有永昌帝听得出来,永昌帝眼眸不由黯了黯。
安子常对着杜恒霜摇摇头,用目光示意她放开崔三郎。
杜恒霜气不忿,到底拿金钗在崔三郎脖子上顺手划出一条血痕才把他推开,恨恨地道:“你们崔家再敢动我的家人,我杜恒霜跟你们没完!”粉脸含霜,眼眸闪亮,俏生生立在那里,如同六月里盛放的牡丹一样傲然绽放。
崔三郎站立不稳,被杜恒霜退得倒退几步,扶住身旁的家人才站稳了脚跟。
杜恒霜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从容不迫地将金钗一掰两端,随手一挥,将金钗扔到了太液池里。
两人离得这么近,崔三郎几乎能数得清她鸦翅般黝黑浓密的长睫毛……
抚着自己脖子上的血痕,崔三郎定定地看了杜恒霜一眼,居然没有暴跳如雷。他别过头,转身一甩袖子,对永昌帝拱手道:“陛下,舍弟身子素来虚弱,此次刚刚死里逃生,还望陛下宽限几日。等舍弟身子好了之后,再去京兆尹大堂面见京兆尹大人。——不过,”崔三郎顿了顿,道:“京兆尹到底是许家郎君的父亲,这件事,就算要审,他也当避嫌才是。”
永昌帝有些遗憾,微微叹口气道:“崔三郎所言甚是。”又转而安慰许绍:“许爱卿,今日的事,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个误会而已。小孩子顽皮,打打闹闹总是有的。许爱卿看在朕的面子上,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吧。横竖令郎无碍,崔五郎也吃了一番苦头。就当是结个善缘吧。”
皇帝陛下亲口出言说合,许绍和崔家都不得不买帐。
只有夏侯无双不肯罢休,怒气冲冲地道:“怎么能这样?!——陛下!”
西平郡王夏侯林忙走过来将夏侯无双拽开,低声申饬道:“胡闹!陛下和各位大人说话,哪有你开口的份儿?!还不给我回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向疼她如珍似宝的父亲训斥,夏侯无双觉得大伤面子,但是好歹还知道在外面不能给家里人丢脸,只得强忍着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泪花,低声道:“是,父亲。”转身低头往旁边走了。
她的哥哥夏侯元忙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又拿帕子给她拭泪,还告诉她已经把她先前钓起来的锦鲤都悄悄用大缸装着送回他们在长安的宅子里去了,还告诉她,娘就要从定州过来,到长安长住了,才让夏侯无双破涕为笑,抓着夏侯元的胳膊摇了摇,躲到了他身后。
杜恒霜冷眼瞧着,觉得永昌帝的态度有些奇怪。
先前为了不让崔家将手插到军中,连自己射断崔三郎双臂的事都默许了,如今这样的小事,却不敢再拿崔家做筏子。
这当中,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杜恒霜半垂着头,琢磨着回家之后要去打听打听崔家这一阵子的动向。
崔大郎见永昌帝识做,也上来拱手谢道:“多谢陛下隆恩。”
崔家的女婿卫星峰帮着招呼崔家下人,要把崔五郎送回去。
崔大夫人和崔三夫人王芳华都过来向陛下行礼道谢,忙忙地跟着回去了。
崔三郎走过杜恒霜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顿,到底没有转过头,身子一晃,飘逸的长袍在她脚边打个转,快步离去。
崔家人走了,许家的人也不想在这里久留。
许绍阴沉着脸,拱手道:“陛下,臣想送犬子回去医治。”
永昌帝长叹一声,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朕回头让御医去你府上。”
许绍暗恨那几个御医狗眼看人低,好几个人都围着崔五郎,竟无人去救治他的儿子。若不是诸素素及时赶到,言朝的小命保不保得住还两说……就拱手婉言谢绝道:“陛下盛情,本不敢辞。但是今日是安国公夫人将犬子救醒,臣还是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安国公夫人继续给犬子医治吧。”这是宁愿要诸素素,也不要御医。
永昌帝也知道是这个原因。而且他也对许绍有些愧意。——本想趁机再给崔家树个敌人,谁知就让诸素素把许言朝救活了,反而让许绍对他心生怨怼……永昌帝也觉得大没意思,便转身道:“好了,没事了,大家去前殿入席吧。”
崔家的人走了,许家的人也走了。
杜恒霜是许言朝同母异父的姐姐。安子常是许言朝的表哥。诸素素不仅是许言朝的表嫂,还是许言朝的郎中,也是跟许家有关的人,就都跟着许家回去。
许绍怒气冲冲,在前面走得很快。
安子常想了想,跟上许绍的脚步,在前面跟他低声说话。
许家的人在前面走得很快。
杜恒霜和诸素素要走的时候,尹德妃不放心,派人过来叫杜恒霜进去再说句话。
杜恒霜只好让诸素素等一等,自己先去了尹德妃的宫里。
“柱国侯夫人,今日真是对不住。”尹德妃一脸的担心,“那崔家不是一般的势大,你还是不要再跟他们硬碰硬了。”
杜恒霜笑了笑,道:“我晓得,但是已经太晚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我退让就可以让他们满意的。”
“你要知道,崔三郎刚从漠北回来。自从他进宫一趟,陛下就对崔家越恩宠有加。我看啊,你以后真的要小心才是。”尹德妃意有所指地道,又端起茶,往陛下寝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杜恒霜明白过来,这是陛下在通过尹德妃对她说话,解释今天的情况呢……
“臣妇知道了。今日陛下给崔家留了面子,崔家如果知道好歹,就要努力效忠陛下才是。”杜恒霜微笑着道,又嘱咐尹德妃:“您如今进了宫,好好侍奉陛下就行了。别的事,就当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恒霜若是不在长安,就全靠德妃娘娘自己了。”
“怎么?柱国侯夫人您要离开长安?去哪里?”尹德妃吓了一跳,站起来握住她的手,似乎生怕她立时就跑了。
杜恒霜微笑着道:“臣妇祖籍洛阳,还能去哪里?长安的人事繁杂,看着累心,我想回洛阳休养一段日子。”
“哦……吓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尹德妃拍拍胸口,笑着道。她还真怕杜恒霜一撂挑子就跑了。她现在真正明白,在深宫内院,光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她把永昌帝迷死,也是无法长久的。因为她和永昌帝的地位太过悬殊,想指着帝王的“真心”过一辈子,那猪都会飞了……她需要杜恒霜这样强有力的外援。
杜恒霜微笑着屈膝告退。
宫门外不远的地方,诸素素正百无聊赖地等着杜恒霜,见她出来了,诸素素忙道:“说什么了?这尹德妃没有为难你吧?”
杜恒霜摇摇头,“没有。德妃娘娘是一片好心,担心我心里不痛快,帮陛下跟我分说呢。”而且还透露了陛下对崔家态度转变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崔三郎刚从漠北回来……
这两者之间,必然有联系。
杜恒霜打算回去把这个联系仔细想清楚。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两人携手出去。两人的下人都跟在她们后面不远的地方。
没走多远,就见太子妃和穆夜来带着宫人走过来。
这样当面碰见了,诸素素和杜恒霜都不能当没有看见,只好退到路边垂行礼。
太子妃扬了扬手。
跟在她和穆夜来后面的宫人都停了下来,远远地退到后面,和杜恒霜、诸素素两人的下人对面站在路两边。
太子妃、穆夜来和杜恒霜、诸素素四目相对,立在宫道上。
太子妃将诸素素叫到自己身边,掩袖笑了笑,绕着诸素素走了几圈,笑吟吟地目光看得诸素素直毛。
杜恒霜盯着太子妃背后的重影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
“太子妃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诸素素淡淡地问道。
太子妃陡然觉得背上汗毛直竖,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一样,忙停住脚,往自己背后回头瞧了一眼。
杜恒霜虽然低垂着头,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注意着太子妃的一举一动。
见太子妃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向她自己身后,杜恒霜心里一动,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穆夜来紧紧盯着杜恒霜,见她居然低头笑了,心里更是难受,忍不住出声道:“柱国侯夫人,你笑什么?可是在嘲笑太子妃殿下吗?”
杜恒霜理都不理她,根本就不接口,也不看她,只是转头看着诸素素大声道:“咱们走吧。言朝还等着你去医治呢。”
诸素素点点头,对太子妃今天的样子很是奇怪,道:“太子妃殿下,如果无事的话,臣妇先告退了。”
太子妃一手背在身后,回过身,微笑着,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俯身到诸素素耳边,轻声道:“安国公夫人,你今天的人工呼吸很不错啊。”面上含笑,语气里却是明明白白的威胁。
对于太子妃来说,如果能用这个把柄威胁诸素素,让她站到自己这一边就好了。她深知诸素素的医术比自己好百倍。自己只是跟着当药铺掌柜的爹爹学过几天药草,跟诸素素这样的神医完全不能比。
如果她能将诸素素握在手里,什么杜恒霜、萧士及,甚至是毅亲王、毅亲王妃和永昌帝,都不在话下……
就连生了儿子的太子良娣崔莲莲,都只是她的生子工具而已。
诸素素却没有太子妃想象的那样害怕,更没有两手捂脸,惊慌失措地否认,她只是挑高了眉毛,意味深长地道:“彼此彼此。——太子妃殿下,请问还有别的事吗?”
太子妃一愣。没想到这样都不能威胁到诸素素……
这是为何?她可是知道那个没用的东西有多怕别人知道她的来历,成天里躲躲闪闪,跟只小老鼠一样……
太子妃眯了眼睛,扬着下颌,淡淡地道:“你难道不怕被人当妖孽烧死?”
诸素素笑了笑,“太子妃殿下,您的滴血认亲,是从哪里学来的?”说着,靠近太子妃的耳边,也学着她的语气,极其低微地道:“……是不是从一个叫做……的东西那里学来的?”
太子妃的心头一阵剧痛,如同有人抓住她的心脏用手拧了一下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胸,在诸素素面前微微欠身,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你听不懂不要紧,我听得懂就行。”诸素素冷冷地道,反手扣住了太子妃的手腕,道:“太子妃殿下,你要想清楚。我烂命一条,反正什么都没有。您就说把我架在火上烧了,我也只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已。而你呢?你想过没有,我若是出事,你也讨不到好。我早把你的事写在一封信上,放在我一个朋友那里。只要我一出事,他就会把我留在他那里的信打开,然后按照我信中的嘱咐,将太子妃您的奇特来历告知天下。别的姑且不说,您的太子妃位置,肯定是坐不稳的。您想想,把这件事说出来,是我的损失大,还是您的损失大?”
太子妃一下子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诸素素。
“于我而言,这个国公夫人的位置,就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对你而言,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真舍得不要它?”诸素素哈哈大笑,十分畅意。
她今日既然敢在众人面前展示她与众不同的本事,就不怕有人看穿她的来历。原因很简单,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凡是从她露的那手看出她来历的人,肯定是跟她一样的。——既如此,她怕个鸟儿!
太子妃一下子沉下脸,道:“大胆!本宫更不能容你!”待要命令宫人将诸素素拿下,可是想起诸素素刚才说把她的来历写在一封信上,放在别人那里,又不敢造次,只是恨恨地瞪了诸素素一眼,低声道:“你以为这样吓唬本宫,本宫就怕你了吗?”
“你可以不怕。我无所谓的,你不怕就可以试试。我就站在这里,你大可以让人来抓我。”诸素素大大方方伸出手,脸上的神情十分张狂。
她这样无所畏惧,太子妃反而没法子了,但是又庆幸自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如果不说,她还真不知道那个没用的东西已经露了马脚!
不行,她要赶快把那个没用的东西彻底弄没才行。
“太子妃殿下,我们可以走了吧?”诸素素拱了拱手,笑盈盈地问道。
太子妃缓缓点头,“安国公夫人,今日的事,本宫就当从来没有生过。你要谨言慎行。若是我想为难你,你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诸素素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您不为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其实我哪里敢去为难您呢?是不是?要不是被逼到那份上,谁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情呢?您说是吧?”
太子妃没有说话,目送着诸素素和杜恒霜扬长而去。
穆夜来好奇地走过来,问道:“太子妃殿下,您跟安国公夫人说什么呢?她的样子很高兴呢……”
太子妃没好气瞪了她一眼,道:“不关你的事!乱打听什么?!”
穆夜来忙道不敢,跟着太子妃回了她的寝宫。
服侍太子妃换衣裳的时候,太子妃才消了气,对她低声道:“你回去好好收拾,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太子接到密信,柱国侯今晚深夜就到长安城外了。你跟着太子去接他吧。——大军要晚些时候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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