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本想多留女儿外孙女在家里住阵子的,但侯府出了丑事,怕儿子儿媳妇面对女儿尴尬,十八这晚家宴,沈夫人按照原计划提出明日归家时,老太太就没有挽留,只叮嘱他们路上小心,有空再过来。
裴政扫了长子一眼,道:“最近军营无事,景寒去送你姑母表妹,中秋前赶回来便可。”
他虽然没打成妻子,跟长子都有了罅隙,与其每日见面尴尬,不如让长子离家一段时日,等长子回来,柳姨娘的事已经尘埃落定,父子俩还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而且裴政知道,母亲妹妹想撮合长子与外甥女的婚事,裴政对德才兼备的外甥女也很满意,派长子去送,既能给表兄妹俩多些时间相处,又能让荆州沈家众人知道,他们看重妹妹,谁也休想欺辱妹妹娘俩。
沈悠悠羞涩地低下了头。
沈夫人客气辞道:“不用了,大老远的,何苦让景寒跑一趟。”
裴政看向长子。
裴景寒看看俏脸微红的沈悠悠,开口同沈夫人道:“姑母远道而来,景寒本就该送姑母。”
沈夫人心里乐开了花,母亲兄长满意,侄子也满意,这门亲事八成成了。
当晚裴景寒嘱咐凝香素月好好看守冷梅阁,翌日一早就出了。
凝香浑身轻松。
裴景寒一走就是将近两个月,想到接下来两个月不必提心吊胆的,凝香小脸就像池塘里刚刚绽放的荷花,粉嫩嫩水灵灵的,笑起来杏眼明亮,简直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若世子有千里眼看到他走后你这么开心,回来肯定先吃了你。”素月笑着点她的鼻子。
“不提他,”凝香按下素月的手,笑着问道:“他不在,月底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跟你说,我大伯母做的菜盒子特别好吃,咱们还可以去北河捉鱼苗玩。”
随陆成玩了一次水,凝香真的怀念那种无忧无虑玩水的日子了,北河下段水浅,最深也就到她的膝盖,大鱼不往水浅的地方游,却有指甲盖长短的小鱼苗,弯腰低头找,找到了双手一捧,只要动作快,就能捧起来,带回家养着玩。
素月看着她灿烂的小脸,摇头道:“我不去,路上太热了,哪有在侯府待着舒服。”
凝香遗憾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素月没在乡下玩过,也不怪她对她说的没兴趣。
邀请没成功,凝香继续给弟弟缝衣裳。
裴景寒不在,她有大把的时间。
素月在一旁看着,为难如何跟凝香开口,她不想看凝香失望亦或心疼她的眼神,可是……
二十七这日,下雨了,外面一片昏暗,天闪雷鸣,到晚上也没停。
凝香不怕打雷,关好门窗进了内室,就见素月竟然在她被窝里,看到她,素月笑嘿嘿地道:“我怕打雷,今晚我跟你睡。”
两人一起住了三年多,凝香怎会不知道素月怕什么不怕什么,知道素月就是想撒娇了,她没有拆穿,脱了衣服钻进被子,还没躺好,素月突然在她胸口捏了一把。
凝香低呼一声,红着脸拍开她手,稍微使劲儿掐了她一下,“再不老实就回你被窝去。”
姐妹俩常常这样闹,今晚素月却没有笑,很突然地就没了声音。
凝香觉得奇怪,奈何屋里漆黑看不清素月在做什么,躺好后小声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素月没有回应。
凝香越奇怪,刚要碰她一下,素月突然抱住她,埋在她颈窝哭了起来,“凝香,以前是我不好,我错怪你了,还嫉妒世子对你更好疏远你,我对不起你……”
裴景寒宠她吗?宠,但那是因为裴景寒喜欢她的身体,只有凝香,对她好却什么都不图。
“凝香,我跟你一样,都是重新活过来的……”
凝香想要拍拍素月肩膀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许久许久,才慢慢放了下去,一动不动,茫然地听素月说她是何时醒来的,说她为何要隐瞒她,还说她要留在侯府报复沈悠悠,却要把辛苦攒下来的月钱给她,让她赎身。
凝香也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她不怪素月瞒她,她只看不得素月犯傻。
“你忘了上辈子……素月,她是世子明媒正娶回来的世子夫人,是他亲表妹,你斗不过她的,难道你还想……”素月受的那些哭,凝香都不忍再提,扶着素月坐起来,语气坚定地道:“素月,咱们一起赎身,明年咱们……”
“我不走,你不用劝我了。”素月不哭了,她抓着凝香的肩膀,紧紧地抓着,“凝香,我跟你不一样,你有对你好的家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被那人欺.辱时,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哪怕留着一口气,我也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我才有可能报仇!”
“可她是夫人你是丫鬟,她想卖你就是一句话的事,你拿什么跟她斗?”凝香哭着提醒她,“柳姨娘那么得宠,还不是一样被卖了?素月,别傻了,为了报仇不值得,让她与世子过吧,咱们离开这里,你跟我回家,咱们继续当姐妹……”
“你不必劝我,我真想走,就不会给了他。”素月擦擦凝香眼睛,低低地道。
凝香如遭雷击,不由反握住她手腕,“你,你……”
“是,上个月你回家那晚,他想要我,我没有阻拦。”素月声音出奇地平静,“凝香,这样你知道我的决心了吧?其实你不用替我担心,我都替你想好赎身的法子了,难道不会替自己打算?现在世子对沈悠悠的爱慕淡了,而我吃过一次亏,绝不会再吃第二次,你不信就等着看。倒是你,赶紧走吧,错过这次机会,等他回来,你后悔都来不及。而且我真的希望你走,你走了,世子才会更宠爱我,我报复她的可能才更大,你留下来,只会拖我的后腿,我不想分心替你收拾烂摊子。”
“不用你故意说狠话,你不走我也不走!”
她竟然还想气她,凝香一把推开素月,拉过被子就将脑袋蒙了起来,哽咽着道:“要走一起走,不走就一起伺候他。世子更喜欢我,你想报复表姑娘,我帮你报复,大不了再被她卖一次,大不了咱们在一起死一次!”
“谁稀罕跟你一起死?”素月使劲儿掀开她的被子,哭着打在她肩膀上,“他碰你你一下你都要死要活的,你还敢说伺候他?趁早给我滚,你真敢跟我抢他,我先对付你!凝香我告诉你,你不喜欢世子我才继续跟你做姐妹,你若也存了那种心思,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凝香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她也无心去分辨,想到素月已经失了清白,想到素月铁了心要留在裴景寒身边,铁了心去走那条注定艰难一不小心就再次被卖被欺辱的路,她就觉得前路茫茫如外面的雷雨,看不到任何希望。
除非她没有心,才能收下素月的银子赎身,留她一人在侯府步步为营。
“凝香,走吧,这是我想要的,我一点都不苦,我只求你走了,让我没有后顾之忧,行吗?”
她躺在那里哭个不停,素月扑到她身上,低着她肩膀求她,“凝香,走吧,你想想阿木。”
凝香浑身一震,随即苦笑道:“我会叮嘱他别去北河玩……”
“万一呢?”素月哑声提醒她,“凝香,阿木真那么听你的话,他就不会偷溜出去玩,就算这辈子你再三警告他,他听你一次,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又与大壮出去?北河就在那儿,一整个冬天,你确信阿木一次都不会去?你敢赌吗?你敢用你弟弟的命赌吗?”
凝香突然哭出了声。
她不敢赌。
窗外风雨加交,瓢泼的大雨遮掩了榻上姐妹俩的哭声,雨下了一夜,姐妹俩也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两人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脑袋探出被窝,四目相对,素月先扑哧笑了,打趣她道:“我就知道你会哭肿眼睛,所以没有等到你回家前晚告诉你,免得你没法见人。”
凝香一点都笑不出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素月,满眼不舍。
她真的不想跟素月分开,相处了这么久,她早把素月当成了家人。
“别那么看我,又不是生离死别。”
素月嗔了她一眼,钻出被窝,一边穿衣服一边语气轻松地道:“等你出府了,我每个月都给你写信,托李嬷嬷交郭老三,顺路你捎带过去,你有什么趣事也可以在信里告诉我啊,对了,嫁人了必须请我喝喜酒。”
凝香勉强扯出了个笑。
一时竟不知该盼素月的法子管用,她成功赎身,还是盼她的法子行不通,她继续陪着素月。
大雨过后,天更热了起来。
清早辞别素月,凝香心事重重地与李嬷嬷在角门汇合。
“你跟陆成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小吃街的路上,李嬷嬷笑着打听道。
凝香垂眸苦笑,“嬷嬷别问了。”
上次陆成强塞银子给她,她数都没数就还了回去,现在她又想跟他借银子,好让素月留着她的银子以备不时之需,毕竟素月要孤零零地留在侯府,手里有钱才更有底气,却不知陆成还愿不愿意借。
走到小吃街,凝香怀着与上次截然相反的心情,在人群里寻找陆成的身影。
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无论是街上行人还是摆摊的摊主,都没有他。
凝香心头五味杂陈。
这一次,陆成是真的死心了吧?
“陆成?今儿个又来摆摊啊?”
身旁忽然传来李嬷嬷揶揄的声音,凝香脚步一顿,呆呆地转了过去。
陆成一双桃花眼早就落在了她身上,盯着她同李嬷嬷道:“不是,我特意来找徐姑娘的,有事问她。”
他绷着脸,严肃冷峻,凝香莫名地害怕,低下了头。
李嬷嬷瞅瞅二人,识趣道:“那你们先聊,我先去买东西。”
陆成点点头,等李嬷嬷走了,他三两步走到凝香跟前,沉声道:“赎身了?”
凝香不懂他为何这样问,盯着他衣摆道:“没,还……”
“那将我的银子还我。”陆成冷声打断她,朝她伸出手。
凝香脸色陡变,再也顾不得尴尬,抬头问他,“你三叔没将银子给你?”
陆成皱眉,不悦地盯着她杏眼,“什么我三叔?既然你没赎身,那赶紧还我,我有事急用钱。”
他眼里全是厌弃,像催债的债主,再也没有温柔。
凝香看了很久,越看心越凉。
陆成三叔没有将银子给他吗?真这样的话,她现在带着陆成去理论,陆成三叔恐怕也不会承认吧?她留下钱袋时没有任何凭据,陆成会信他三叔还是信她?他与他三叔关系那么好,对她这么冷淡……
凝香如坠冰窟。
二十两银子,她往哪去找二十两银子还陆成?
难道要将她与素月攒的银子还他?
是不是老天爷也不想她一个丫鬟逆天改命,不想让她成功赎身?
越想越绝望,小姑娘面如死灰。
她吓成这样,陆成憋了一个月的闷气终于消了,咧嘴笑道:“骗你的,走吧,我看那边西瓜不错,咱们给阿木阿南挑两个回去。”
说完了,本以为她会松口气,却见小姑娘撇撇嘴,哭了。
不是无声落泪梨花带雨,而是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呜呜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