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塘的一户别墅小楼前,谢家华将车停在了街对面。此时正是上午上班时分,小街行人稀少,十分僻静。别墅的主人一早外出工作,小院里只有一名四十余岁的女佣正在晾晒衣服。
“梁嫂?”谢家华隔着铁栏唤道。
女佣抬起头来,用微湿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少爷?哎呀!是少爷!老梁!老梁你快出来!快看谁回来了!”
她冲上来欣喜地打开了大门,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随即握住了谢家华主动伸来的手,双手包着谢家华的手掌心用力搓了搓,“少爷手还是这么热,健康!好!好!”
另一名同样四五十岁的男佣也从别墅中赶了出来,欣喜又慌乱地站在谢家华面前。还是谢家华主动与他紧紧拥抱了一下。“少爷!你可有五年没回来了!瘦了,瘦了,唉……”
“别挡着路,让少爷进去坐呀!”梁嫂推了他一把。
“不了,我有些事问你们,就在这儿吧。”谢家华。
“少爷说什么呀!哪儿有到了自己家还不进门的!”梁嫂热情道。梁叔也劝道,“进来吧,咳,你阿爸他不在家。你站在这儿说话,让街坊邻居看见也不好嘛。”
谢家华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跟着他们进去了。两位在他家做了二十几年工的老佣人欣喜地忙里忙外,为他斟了茶,端上了水果和糕点。梁嫂从小看他长大,几乎当他半个亲儿子,执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你现在还在重案组吗?工作忙不忙?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呀,看瘦了这么多……老爷呀平时也不说你的事,我想你的时候就拿你小时候的照片看看……”
梁叔偷偷拍了她一下,示意她别提老爷。
“没事的,”谢家华安抚他们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年跟Daddy赌气,也有我的责任。”
“唉,少爷,”梁嫂试试探探地问,“你跟老爷就真的没办法和好了吗?你……你现在还,还那个……”
“我还喜欢男人。”谢家华说。
梁叔和梁嫂一下子没了声音,双双面上都露出尴尬的神情来。谢家华并不指望他们能谅解——如果他们当年是站在他这边,他也就不会五年都不曾回来看过。五年前他曾被一位鉴证科同僚追求过,虽然他最终没有答应,但他父亲却现了他俩的关系及他的性向,大雷霆,不仅内部审查了那位同僚,查出对方在一次案件中为求破案而偷换证物,最终将其追究除职,而且不顾谢家华手上还有悬而未解的案件、强行将他送出国深造。两年后毕业回来的谢家华耗尽积蓄在外面自己买了一套小公寓,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梁叔和梁嫂读书少,淳朴而愚昧,当时在他父亲的叮嘱下将他关了半个月禁闭,任他怎么恳求也不敢放他出来,甚至还觉得他是中了邪,脑子生了病,好心好意去庙里替他求镇魂符、听偏方上岛挖坟头土,熬了许多古古怪怪的汤水给他喝。
谢家华无法原谅他们,但也无法产生恨意,就像他对他父亲一样。虽然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对方,虽然从小缺失母爱的他并没有从日夜在外工作的对方身上获得多少父爱,但他还保留了对他父亲的敬意——在他心里,对方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却是一名优秀的人民公仆。
但陆光明的出现却渐渐令他的这一笃信产生了动摇。
他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开门见山道,“梁叔、梁嫂,我想打听一件十年前的事,麻烦你们仔细想一想。我当年有一位叫嘉奇的朋友,经常一起出门,我记得我还让梁叔帮忙挑一套渔具,说要跟他一起出去钓鱼。”
梁叔梁嫂想了一下,纷纷点头道,“记得,记得。”梁嫂道,“你那套渔具现在都还在家里杂物间,我没有舍得扔。”
“嘉奇当年曾经来过家里吗?你们见过他吗?”
梁嫂摇了摇头,“没有啊,少爷你从来不带朋友来家里的。你忘了,你那些朋友好多都是画画……搞,搞什么艺术的,老爷不让你跟他们来往。”
“梁叔有印象吗?”
梁叔拍着脑袋,“奇怪,我好像有点印象,你那位朋友……是不是比你矮一些?皮肤很白,说自己搞文书工作的。”
“你见过他?!”
“我想想……他不是你带回家的,是有一天晚上送你回来……”
谢家华抓住了他的手臂,“梁叔!这件事很重要,你仔细说说,从头到尾说。”
梁叔努力回想了老半天,“我记得……记得那天是你生日,你晚饭时跟老爷吵架,出门了。大概晚上一点多,外面下了大雨,他送你回来。那时候所有人都睡下了,是我去开的门,我跟他一起把你扶进门的,你喝醉了。”
谢家华面色凝重——他也一下子想起来了!他的生日是公历一月二十日,也是他母亲的忌日,那天他晚饭时跟父亲吵了几句,赌气出了门,去廉署找唐嘉奇却被告知对方外出有事,只好独自去酒吧饮酒,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想必是后来唐嘉奇到酒吧去寻他,将他送回了家。
“他当时在家里待了多久?”他接着问梁叔道。
“没有多久吧,”梁叔努力回想着,“那天晚上雨很大,你们浑身都淋湿了,我留他在客房睡,他原本答应了。但我安顿好你,给你换衣服、擦身什么的,他又说他还有文书工作要回家做,不能留下来。我找了一把伞给他,他就走了。第二天我跟你梁嫂一大早就回乡下省亲,就忘了告诉你这个事。”
谢家华站了起来,看向一楼客房的方向。小楼一共三层,一楼是佣人房与客房,二楼是他父亲的卧室与书房,三楼是他当年住的。如果唐嘉奇那天晚上帮着梁叔将他搀扶上三楼,那肯定会见到二楼楼梯附近的书房。如果唐嘉奇趁梁叔在照顾他时,偷偷进了书房……
谢家华一边想着一边快步上了二楼,推了一推书房门,却推不开。
“啊,那个,”梁嫂追在后面道,“老爷这几年都锁起来的,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让进。”
谢家华松开了手,沉思了一会儿,又快步向三楼而去,“我当年的东西还在吗?”
“都在的,都在的,”梁嫂赶紧说,“老爷从来不上去,我都用布蒙起来了。有的时候有空,就上去打扫打扫。”
谢家华快步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在角落里的书柜上一番寻找,又从床底下拖出了几口箱子。突然瞥见了十分紧张好奇地站在门口的梁叔梁嫂,他摆摆手道,“我找些东西,自己静一静,你们忙去吧。”
“好,好。”
谢家华跪在地上,呛咳着在灰尘当中好一通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十年前、刚入职没多久时的日记。他那时叛逆心重,工作心不在焉吊儿郎当,上级当他是个纨绔子弟,不让他参与要案,只派去他整理资料。日记中记载了许多当时的抱怨,直到遇到唐嘉奇,内容才渐渐明朗活泼起来。这本日记终结在1983年2月18日,唐嘉奇失踪的两周之后,尸体被人现在冷冻厂的一处冰柜中。那一天的日记只有四个字,“嘉奇走了。”
他强忍住那一瞬间心中的激荡,双目疼痛地向前翻去,翻到1月时,突然见到了这样一段话:【今日现四年前有单案,社团大佬死因存疑,资料却不见了很多页。跟嘉奇说,嘉奇说有可疑,要分析社团势力变化。】
他猛然合上了日记!飞快地将杂乱的房间重归原样,然后大步冲下了楼梯!“梁叔,梁嫂,谢谢你们!我走了,不要跟Daddy说我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