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叔的尸体瘫在地上,汩汩的血流渐成水泊。夏六一收了枪,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面无表情开口道,“叫信得过的人来处理,这事在帮内绝对保密。”
“他家里人也一并处理了?”崔东东问。
夏六一动作一顿,转过头瞪她一眼,“关他们屁事?吓唬吓唬这老扑街,你还当真了?”
崔东东耸了耸肩,“我哪知道你要不要当真?万一你想拿他女儿肚子里的小孙子煮煲仔饭,我还不是只能狠下心来帮你生火磨刀!”
夏六一又一记眼刀杀来,崔东东笑嘻嘻地抬起双臂比了个十字挡刀,“开玩笑啦,BOSS!”
……
夏六一与崔东东一起回到总公司办公室,两人狼狈为奸,叽叽咕咕,一口气熬到了天亮,制定了一套复仇大计——这套大计相当简单粗暴:以那张照片为诱饵,通过乔爷牵线,诱使老掌柜现身亲自见面,一旦现老掌柜的真身或者确定老掌柜就是谢英杰,就制造机会对其下手。
凌晨时分,他告别崔东东,归了自己那栋孤苦伶仃的村屋。
躺在二楼冷冷清清的卧室里,他翻来覆去,无法成眠。脑中各式各样的人影不断浮动,一会儿是青龙,一会儿是小满,一会儿是许应,一会儿是金弥勒,一会儿又是谢英杰……
但最后一切画面却汇作何初三失望而冷漠的面容,何初三开了口:“你走吧。”
夏六一叹息着,抬起手臂挡住了脸。
说是说“制造机会”,如果老掌柜真的是谢英杰,或者是另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要怎么制造机会才能接近对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杀了对方?如果在这个过程里他再度受伤,何初三会有多难过、多失望?就算事成,死了一个警务副处长,警方的反应会有多大?如果他事被捕,甚至如果他死了,何初三该多伤心,多绝望?——他想到那样的何初三,心里就一阵绞痛。
他翻过身去,将脑袋拱进枕头下面,出了一声更加悠长而苦恼的叹息。
……
第二天一大早,来换班的阿南接到大佬召唤,探头探脑地进了大佬的卧室。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大佬靠在床头,半张脸都是枕头压出的痕迹,头乱糟糟的,面黑目赤地抽着烟。
“今天开始派人去跟着何先生。”
阿南愣了一下,“可是何先生不是不让?”他当时在门外可是亲耳听到大嫂让大佬把保镖都带走啊。
夏六一虎目一瞪,“他妈的他说不让就不让?!他是大佬还是我是大佬?!跟着他!汇报他24小时的行踪!”
阿南犹豫了又犹豫,心眼很实地劝大佬,“大佬啊,不然你直接去找何先生聊一聊?何先生他非常非常在乎你,就是心里有一些小小的不高兴,你哄一哄他,给他个台阶下。”
“我给他个屁!”夏六一冷酷地说,“他有种一辈子别来找我!”
阿南听听他这番强硬的说辞,再看看他这副潦倒的尊容,内心十分想笑,然而十分珍惜生命地竭力憋住了。
“是,我马上去安排。”他努力正色说。
他转身要走,却被夏六一唤住。夏六一蹙着眉头吩咐他,“让他们提起精神,千万别被现。”
“是!”
夏六一虽然想何初三想得挠心挠肺,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渴望着扑街仔,但其实心里并不特别期望马上复合——他还有老掌柜要料理,现在还不是时候将何初三重新卷进来——但不快点将何初三拽回来,他又很担心扑街仔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当真跟他分了手。
他患得患失,心中充满濒临失恋的忐忑与酸涩,愈觉得恋爱这东西真他妈太可怕了。
……
保镖们在阿南的安排下暗中监视,不对,暗中保护起了大嫂。当值者每天给阿南打来三个电话,汇报大嫂的行踪,分别是:“何先生在上班。”“何先生在上班。”“何先生在上班。”
夏六一旁听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了飙,“他妈的他天天都在上班?!他睡在公司啊?!”
“何先生睡在公司。”
夏六一痛心疾地拍了一把桌子,“他妈的工作狂!他阿爸呢?也不管管他?他不是有个妹妹?他后妈呢?!就没谁管管他?!”
过了一天是周五,当值者兢兢业业地汇报:“何先生只工作了一上午,下午出街陪他父亲、母亲和妹妹逛街。”
夏六一听后松了一口气,觉得扑街仔这失恋期总算有一天活出了个人样,稍稍放心,挥挥手让阿南带着电话滚蛋。
他叉着腰站在卧室里,四顾满屋的衣服、袜子、烟盒、酒瓶,一片狼藉,满目邋遢,突然觉自己活得也很没个人样,于是又提着嗓子吆喝了一声,让阿南找人来打扫房间。
“去买一包面条回来,”他又嘱咐阿毛,“还有鸡蛋,菜心。”
阿毛不明所以地领命而去,开车去附近菜市买回一份面条、一篮鸡蛋和一大袋菜心。二十分钟之后,他跟阿南一起呆站在厨房门口,满心惊悚地围观大佬亲手煮面。
大佬中邪了?阿毛用眼神与阿南沟通。
失恋了,需要泄。阿南回以了然的眼神。
“你们两个站门口什么呆?!”大佬开始咆哮,并且动手大力拍打灶台,“这火怎么生不了?!”
“是!大佬!我们来了!”“大佬小心!这个不需要用打火机点的……”“大佬,这个塑料盆不能煮……”“大佬,鸡蛋好像要先敲开……”“大佬,我听我阿妈说,要先洗菜……”
三个大男人在厨房里笨手笨脚捣鼓了半个钟头,最后端出来一锅焦褐色的迷之汤汁:上层漂浮着灰白色的泡沫、仿似蛋花的白絮,用汤勺捞一捞,能捞出一缕一缕彻底煮蔫的菜叶,以及烂成糊状的面条。
夏六一寒着脸,看着这锅黑面糊,一把狠狠摔了汤勺。
阿南、阿毛掩面而退,伺机想溜。
“跑什么跑?”夏六一道,他连揍人的心思都没有了,满心沮丧,“打电话叫外卖,再买一箱啤酒。”
……
初春的午后,阳光和煦,夏大佬抱着啤酒瓶蹲在自家村屋门外草地上呆。何初三很久以前种在这里的狗尾巴草,倔强而顽强,无需任何人的照顾,已经长成了葱葱郁郁的一大片,夏六一随手揪扯下了一截毛蓬蓬的狗尾巴,盘在手里来回撸着。
他想起何初三的那句:“你真是缺人管。”
没人管他,他连一口自家煮的热汤面都吃不了。
夏六一惆怅地将狗尾巴草拍在胸口,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了草丛中。
既然享受不了一丁点的家庭温暖,唯有做正事要紧。他提高嗓门,无精打采地在草丛中出了指令,“阿南……”
“是!大佬!”
“打电话给乔爷……晚上我请他吃饭……”
“是!大佬!”
……
正陪着父母和欣欣逛街的何初三,突然接连打了一串喷嚏。
欣欣往前一扑,挂在他臂弯上,乐道,“阿哥,据说打喷嚏是说明有人想你,一个‘想’,两个‘念’,要是连续打了三个以上……”
“说明可能我感冒了,”何初三推开她的额头,“离我远点,小心传染。”
“阿三,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吴妈关怀道。
“你不舒服就回去休息,有我陪着她们俩逛。”何阿爸道。
“不要紧,”何初三笑着说,“我想跟一家人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再逛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尖东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吧?”
“好哇!好哇!我要吃龙虾!”欣欣一蹦而起,一手揽着何初三一手揽着阿妈。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往前去了。
……
一个钟头之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西餐厅内,听欣欣叽叽喳喳地描述她在艺术学校里的见闻。侍应生端上了奶油蘑菇汤,何初三拿起锃亮的汤勺,向后照了照,看到了已经在街上跟随了他们一整天的两位保镖的身影。
看来他这一招欲擒故纵使得不错,夏六一已经憋不住了,再晾上一阵子,说不定还会主动上门来低头认错。
他不动声色地将汤勺浸入碗中,心里虽然有一点小小的欣慰,但却并没有办法提起精神来吃喝——只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头脑昏沉,并且反胃。
……
与此同时,一艘游艇漂浮在夕阳西下的蔚蓝海面,随着海波微微荡漾。甲板上歌舞喧闹,几个身穿比基尼的靓模正在激烈的鼓点声中互相抚摸蹭偎,舞姿妖媚十足。她们兵分两路,分别向沙上的两位大佬抛着媚眼,跳着跳着,就大胆地骑上了大佬们的腿。
夏六一漫不经心地喝着杯中的红酒,看似随意地推了怀中靓模一把。靓模差点跌下地去,十分有眼色地领会了大佬的意思,只坐在他膝盖上扭动着做做样子,没有敢再进一步与他亲近。
沙另一头的乔爷左拥右抱,一会儿又亲又摸,一会儿又要靓模们嘴对嘴地喂酒。他看出夏六一心不在焉,大声地打趣道,“怎么了?自家夜总会的靓女睡腻了?下次到我那里去挑挑?”
夏六一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昨晚睡了对双胞胎,他妈的个个坐地吸土!老子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哈哈哈!双刀老弟,原来好货你都留着自己用!”
“好货当然要跟乔兄分享!本来今天想带给乔兄过过眼,只可惜她俩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乔爷心领神会,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昨晚其实孤苦伶仃地坐在床上抽了一整夜烟的夏六一也笑,一边笑一边挥了挥手将坐在膝盖上的靓模赶走了,“去,让他们上菜。”
他回过头来又对乔爷道,“待会儿试试我这儿大厨新研制的鹅肝酱,晚上再到舱里试试那张从巴西买回来的电动床?让靓女们陪你玩玩‘电动游戏’!”
“哈哈哈!夏双刀,还是你会过日子!”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
一家人用完餐,欣欣还有兴致再上街去逛逛,何初三却是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面色愈憔悴。吴妈担心他身体,想让他先回去休息。何阿爸提议全家人一起将何初三送回家去,顺便在何初三屋里坐坐——自打何初三租了尖沙咀的那一处房子,阿爸还没去看过呢!
何初三微露迟疑,但见全家人都兴致勃勃,便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跟着何初三回了他的小家。欣欣是来过这里的,所以熟门熟路地走到沙前,动手帮她阿哥收捡摊在茶几和沙上的一些工作资料,请阿爸阿妈就座。
“哇,上面都有灰了!阿哥你多久没收拾过啦?!”
“这几天忙,睡在公司。”何初三道,并且因此挨了阿爸阿妈几句批评。他一边笑着说没事,一边强撑起精神进厨房为大家烧水泡茶。弯腰点火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不知只是因为这段时间睡眠不足,还是因为真的生病了。
“我来吧,阿哥。”欣欣钻进厨房,“你去休息会儿吧。”
何初三在她顶摸了摸,觉得她懂事不少,颇感欣慰。他走出厨房,现他那一生辛勤的阿爸阿妈简直闲不下来——阿妈在替他收收捡捡,阿爸则端起扫帚打扫起地面来。
“阿爸阿妈,快坐下吧,我自己来。”
“跟你阿爸客气什么!你不舒服就坐着休息!”何阿爸豪迈地一掌将他按回了沙上。吴妈则走去了卧室,“阿三啊,我帮你拿件衣服披上,你怕是着凉了。”
衣柜?何初三赶紧回头,想阻止却已来不及。吴妈这时已经拉开了衣柜,见到里面密密麻麻的男士服装,动作一顿。何初三心头一紧,但吴妈却面色如常,取了一件外套出来,披在他身上,“快穿上吧。”
她遮掩地笑了笑,“换个大衣柜吧,你的衣服都挂不下了。”
因为那个小小的单人衣柜里装的是他和夏六一两个人的衣服。何初三知道上次婚礼时她也许就现了端倪,有些担忧地看向她。吴妈温和地冲他又笑了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拍了拍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她没有将自己的怀疑告诉阿爸,也对,阿爸要是知道,早就提棍找上门来了。何初三心中暗松一口气,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
“老何啊,你坐下,我来扫。”吴妈又去关怀何阿爸。何阿爸老当益壮地一挥扫帚,“不用!你别管,你陪阿三看会儿电视!欣欣,给你阿爸烧口茶喝!”
“正在烧啦,阿爸!”
吴妈陪何初三坐在沙上,和声细语地关怀他,“阿三,最近过得好吗?”
“嗯,还好。”
“你工作辛苦,要是有人陪伴照顾你,阿爸阿妈也放心一些。”吴妈看着他的眼睛,恳切地说道。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弯腰扫地的何阿爸,轻拍了拍何初三的手背,低声道,“阿三,我虽然不是你亲妈,但把你当亲儿子看。我的儿子,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儿孙满堂,只求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只要他觉得幸福,我就心安了。”
何初三此生从未受到过母爱的关怀。这段日子里他心中狂风骤雨,再是心性坚强,其实也十分煎熬,而这些煎熬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不敢展露出一丝一毫。吴妈的关切和理解像久旱甘霖,令他霎时眼眶微热。他什么都不能向吴妈说,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吴妈没想到自己几句话就将这位聪明能干的大儿子给说出了泪光,十分惊讶。赶紧拍了拍何初三的肩安抚他,又替他遮挡着何阿爸,抽纸巾给他擦了擦眼睛。
何初三快速地调整了情绪,低声道,“谢谢妈。”
“别这么说,阿妈也没能为你做什么。你懂事又独立,阿爸阿妈放心,”吴妈说,“欣欣应该多向你学习。”
“欣欣很好,她已经很懂事了……”
两母子在沙上絮絮叨叨,欣欣端了茶水出来,“你们说什么呀?这么开心。阿爸,来喝茶。”
“就来!”何阿爸一边乐呵,一边最后扫了两帚。突然动作一顿,他见到窗边橱柜的缝隙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光。
他弯下腰去,一边努力伸手将它掏了出来,一边乐道,“来来来,看我捡到了什么好东西?”
话毕,一枚耀眼夺目的大钻戒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何初三面色一变。
“怎么是颗戒指?”何阿爸狐疑道,“阿三,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随地乱扔?”
在阿爸面前何初三的演技一向沦为负值,猝不及防加上做贼心虚,结巴道,“我,我没有,不是我的,大概是房东或者上任房客……”
“里面好像刻了什么字,”何阿爸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对着灯光一照,刚要看清,何初三冲上来一把将钻戒抢在了手里。
“你干什么?”何阿爸疑心顿起!
“别人的东西还是别看了,我明天拿去还给房东。”何初三向后退道。
“站住!”何阿爸一声大喝,“何阿三!你从小抬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有什么鬼心思当你阿爸看不出来吗?!这颗戒指有什么鬼名堂?拿给我看看!”
他冲将上来,一把抢回戒指,何初三还欲阻拦,被何阿爸一眼瞪了回去!何阿爸将那戒指朝天一举,眯缝起眼睛,只见钻戒内圈赫然刻着一行字——
R3x61forvr
何阿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就算他看不懂后面那串英文单词,前面的R3和61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R3当然就是何阿三,61……难道还能有别的六一吗?!
何阿爸老而不朽的脑子里电光石火——何初三这几年来那些藏头藏尾的恋爱行为,始终不肯牵到他面前来的富家千金,来他家过春节的夏六一,婚礼上街坊邻居的传闻以及何初三鬼鬼祟祟又乐而忘形的行为……
何阿爸心头一紧,一把推开何初三,冲到玄关拉开鞋柜——果然见到成双的夏、冬拖鞋,还有几双明显不是何初三风格的男士皮鞋。再冲进卧室拉开衣柜一看——密密麻麻的男士服装,随便拉扯出两件,一看那骚包又张扬的风格就是夏六一的标配。
何阿爸眼前一阵黑!
儿子是他养大的,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就算他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出自己儿子的恋爱对象居然会是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个帮会大佬!
这是已经同居了多长时间?!连钻戒都有了!
他气得浑身抖,码起袖子冲出卧室直奔何初三,欣欣和吴妈扑上来拉住他。他扭头瞪向二人,只见她们二人虽然尴尬担忧,但分明一点惊讶都没有!
“你们早就知道?!”他冲欣欣和吴妈吼道。
“阿,阿爸,你先冷静一下,”欣欣紧张道,“你别气啊,你心脑血管不好。”
“是啊,孩子可以解释的,你先坐下,坐下慢慢说。”吴妈也颤颤巍巍地劝道。
何阿爸隔着她们瞪向满面苍白的何初三,“衰仔!你给我解释清楚!”
何初三惨白无力地张了张嘴,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解释?他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往地上一跪——把这事给跪实了。
何阿爸目呲欲裂,将戒指一扔,甩开吴妈和欣欣,操起扫帚就往何初三身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