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陆绎的伤口还未痊愈,今夏蹲在灶间煎好了药,便端了给他送过去。
“陆大人,药煎好了。”担心陆绎仍是心绪不佳,她端着药在门外试探地唤了一声。
里面没动静,等了片刻,她正想再唤一声时,陆绎自内拉开了门。
见他眉间深蹙,必是有烦难之事,今夏不知能不能问,忐忑道:“那个……这是药……我……”
陆绎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碗,顿了顿,似要说什么话,皱了皱眉头之后却什么都没说,就复把门关上了。
就这样被关在门外,今夏心有不甘,恨不得叩门问个清楚,手举到门边上,踌躇了半晌,终还是放下下,慢吞吞地踱了回去。
屋内,陆绎背靠着门板上,默默听着她渐渐离开的脚步。
这厢,岑寿遇见蔫头耷脑的今夏,见她手中尚拿着托盘,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怎得了?跟霜打了的柿子一样。”
“没事。”今夏朝陆绎屋子的方向努努嘴,“你若有空,去替你家大公子分忧吧。”
“大公子怎么了?”
“谁知晓,大概是烦心事太多了,就没给过好脸。”今夏沮丧道,“比在船上那会儿还吓人。”
岑寿不解:“我刚刚才从大公子屋中出来,他……和平常一样啊。”
今夏皱眉看着他,直摇头:“所以说你们男人就是鲁钝,枉你从小陪伴他,连这都看不出来,唉……”
她叹着气走远,留下莫名其妙的岑寿。
看见陆绎在窗台上所留的信号,待夜阑人静之后,蓝道行翻窗而入。
“明日一早,你在戚将军府附近等我,然后随我一同进去。那里有一头白鹿,我打算让胡宗宪将此鹿进献圣上,而你就是这头白鹿的主人。”陆绎道。
蓝道行一怔:“你要我进宫喂鹿?”
“圣上痴迷道术,一心修玄,这白鹿是瑞祥之物,你只说是自己在山中修行时遇见的……”陆绎瞥了他一眼,“剩下的你自己编,总之要让圣上有多喜欢白鹿,就有多相信你。他只要越相信你,你就越有机会。”
“编故事倒不难,我担心的是那鹿,它和我认生怎么办?”蓝道行皱眉道。
“我已请戚将军不要再让人喂食白鹿,先饿它几日,然后你再去喂它。”陆绎道,“除了你之外,不允许任何人喂它,时候一久,它自然就只认你一人。你记着,到了宫里也要这样,让圣上相信,这头白鹿只吃你喂的吃食。”
蓝道行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有白鹿相随,是不是显得我身上仙气卓然?”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与他打趣,正色道:“待你进了宫,你我可就是素不相识了,许多事就得靠你自己斟酌处理。”
蓝道行笑容璀璨:“我一直等得就是这天,长驱直入,以一当十。”
陆绎未再言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日,陆绎将蓝道行引入戚府,与戚将军商谈妥当。到了午后,胡宗宪与徐渭已快马赶到新河城。
心系白鹿,胡宗宪顾不上与戚继光寒暄,先去看了白鹿,见它果然通体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顿时欣喜之极,立时就要去写进献白鹿的折子。
“都督,这折子你不能写。”陆绎拦住他。
胡宗宪焦急道:“兄弟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京城里头弹劾我的折子都快堆成山,我就指着它来救命呢。”
陆绎笑道:“正因如此,都督你才不能写这折子。这头白鹿,说到底,它也只是一头畜生,要让圣上对它爱不释手,就得靠妙笔生花才行。”
闻言,胡宗宪恍然大悟:“对对,对对!我真是急得昏头了,有青藤居士在此,哪里还用得着我动笔。”
青藤居士,正是徐渭的号。当下,胡宗宪亲自为他研磨,徐渭也不推辞,提笔沉吟片刻,不消半柱香功夫,一篇《进白鹿表》已写成。
胡宗宪取过来,仔细读之:“……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自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
徐渭身负盛名,多才多艺,对于兵法、书法、绘画、诗文都十分擅长。所以连陆绎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却被他婉拒,宁愿留在两浙。现下,陆绎听完通篇《进白鹿表》,文辞华美自不必说,难得却是浸透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写这样丝毫谈不上气节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为此文可用否?”徐渭问道。
胡宗宪放下纸笺,什么都不说,朝徐渭长鞠一躬。
徐渭连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受!这不仅是为了我胡宗宪,还有两浙的百姓。”胡宗宪是习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硬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身来。
为了让白鹿安全进京,胡宗宪派了近百名官兵护送,考虑到白鹿的休养,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后启程。除蓝道行之外,其他闲杂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余下的日子不多,为了与白鹿尽快熟识,蓝道行便一直与白鹿呆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还有两名借调过来的六扇门捕快,我正想调他们回京,不知可否三日随白鹿同行?”陆绎向胡宗宪道。此前他虽然已有意让今夏先行回京,但又担心她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官兵护送,让她随行正是妥当不过。
胡宗宪一口应承下来:“还有六扇门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当,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物进献,加上徐渭的那篇《进白鹿表》,想来圣上龙颜大悦。胡宗宪心头稍松,对徐渭、戚继光、陆绎,那简直是相当顺眼,当即命人备下酒菜,要与他们痛饮一番。
这一喝,从上灯时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陆绎本就有心事,但凡来劝酒,他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尽数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跄。
戚将军派了小轿,命人跟着,将陆绎送回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许久,一直尖着耳朵听外头街面上的动静。在门刚刚被叩响的同时,她拉开了门,看见一名亲兵扶陆绎出轿子,周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
“陆大人,你喝酒了?!……你伤还没好,怎么能喝酒呢。”
她焦急道,上前去预备扶他。
“不用。”陆绎朝她冷冷道。
飞快赶来的岑福和岑寿还是头一遭见到大公子这般醉醺醺的模样,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们当心他的伤口!”
听见她的话,陆绎在心中涩然苦笑,若是当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关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对自己厌恶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回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进去,陆绎停下。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还有大杨,三日之后就随胡都督的护卫队回京!”
今夏一愣:“回京?!”
“对。”
“为何要走?”
“在此间,你们已然无用,没有必要再留下。”陆绎道。
“无用?!”今夏的怒气终于爆,“究竟是我无用,还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陆绎沉默片刻,道:“有区别么?”
丐叔听见前院的动静也出来了,皱着眉头看他们。
手在袖中攥握成拳,用力之猛,连指节都隐隐白,今夏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突然之间,今夏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颇重,疼得他立时弯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与岑寿皆关切陆绎,但并未有一人出言责怪今夏。
原还想再补上一拳,看陆绎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烧地瞪着他:“走就走!小爷我是没什么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负的!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挨了她一拳,又听见她的话,陆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但又不能让她看见,只能一直弯腰低……
岑福不明就里,只当是他疼得很,忙伏低身子,把陆绎背上,送他回房去。岑福也忙跟着去照顾。今夏踌躇片刻,跺了跺脚,也跟了过去。
他们在给陆绎更衣,她不便入内,便在屋外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岑福与岑寿出来。
“他没事吧?”今夏问道。
“没事。”岑寿瞥了她一眼,道,“之前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皱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这样?酒品也忒差了。”
岑寿摇摇头:“不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喝醉。若是酒上头,他就自己去躺着歇会儿,从来不曾像今日这样。”
静默片刻,今夏朝里头努努嘴:“现下他还好吧?”
“睡着了。”岑福道,“你不放心进去看看吧,不过可别再打他了。”
说罢,他就拉着岑寿走了。
今夏迟疑片刻,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见陆绎呼吸平稳,果然已经睡着了。
手指原本想戳戳他的额头,落到他眉间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眉毛细细描画……
“你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么?真的觉得我没用?”
今夏轻轻问道,声音轻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自然是得不到陆绎的回答,她默默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轻叹口气,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将帷帐放下,吹了灯,返身出去。
帷帐内,陆绎慢慢睁开双目……
沈夫人房中,丐叔将所见之事说了一遍,口中啧啧道:“我是真没想到,这乖孙儿变脸就跟变天一样。昨儿还把我亲侄女当个宝,今儿就把她当根草。男人心,海底针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惊骇,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动。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会对她如此!我早就知晓,以他的能耐,迟早会揭出这件事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会吧,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今夏说他最近烦心事特别多,或许就是心里头烦,冲那丫头一通火而已。”
“不对,陆绎这个人内敛得很,喜怒都不轻易在人前展露,怎么会找人撒气。”似乎想到什么,沈夫人骤然停下脚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陆炳与严嵩走得颇近,夏家已全毁了,就剩下她一个孩子,你说陆绎会不会想替严家斩草除根?讨好严家?”
“不会不会,我看他不像那种人。”
沈夫人有点急:“你莫因为他与你沾着亲,就总替他说话!万一今夏有个差池,我如何对得起姐姐。”
“你别急……”
丐叔有点后悔把这事告诉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后决然道:“我要带今夏走!”
“去哪?”
“去哪里都行,总之不能让锦衣卫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尽力安抚她,“你去哪里,我肯定都跟着,可是今夏那丫头,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决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诉她,这孩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肯定会跟我走。”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闹着要去杀严嵩报仇怎么办?你忘了你当年想去行刺严世蕃,差点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这事我看你先别着急,探探陆绎的口风再说。万一他还什么都没查出来,你不是自乱阵脚么。”
“探陆绎的口风,你又不是不知晓他是什么人。只有他探旁人口风的份儿,想从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难了。”
“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丐叔昂昂头,“怎么说我也是他爷爷,我来问他。”
沈夫人分外怀疑地看着他。
次日清晨,陆绎才刚刚睁开眼睛,就被占据整个视野的大脸骇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脸贴着脸,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脸上。
“前辈,”陆绎用手把丐叔抵开些许,让呼吸顺畅稍许,“您有事?”
丐叔缓缓地点了点头:“是有件要紧事想问你。”
“您说吧。”
陆绎再把他抵开些,撑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么说什么了,自己还记着么?”丐叔又欺身过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昨晚,在戚将军那里喝了点酒,”陆绎微微一笑,复抵开丐叔,随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辈可曾喝过?”
“香雪酒,这倒不曾喝过。”
“色味都不错,就是容易上头,前辈若想尝尝,我让岑福去给您打几角来?”
丐叔笑道:“那好,再顺带买点鸡爪,有酒有鸡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陆绎笑道,“你回去等着,他买来了我就叫他给您送去。”
丐叔抬脚就往头走,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返身恼道:“不对啊,我是有事要问你,怎么你就把我打走了?”
“有事您说。”
陆绎不急不燥,温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对那丫头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丐叔盯着他,“你可别告诉你,你喝醉了,什么都记不清。”
“我记得。”陆绎道。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就承认了,丐叔呆楞了下,怀疑问道:“真记得?”
陆绎淡淡笑道:“我说的话,我怎得会不记得。”
正在这时,原本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今夏迈进门来,眼圈微微泛青,显是昨夜里没睡好。
“丫头,你怎么来了?”丐叔觉得她在这里实在不方便自己套陆绎的话,“叔正帮你教训他呢,要不你待会再来。”
今夏不接话,双目只看着陆绎。
深吸口气,陆绎抬眼,不避不闪地对上她的双目,冷淡道:“连门不会敲,六扇门就教了你们这样的规矩?!”
“……卑职失礼,请大人恕罪。”今夏忍着气,硬梆梆答道。
“丫头、丫头,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训过他,你再来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却倔得很,甩开他的手,只盯着陆绎,重重道:“卑职只有一事想请问陆大人,问过即走。”
“你问吧。”陆绎皱眉道。
“昨夜,陆大人你在前院说的那些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他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即刻接上她的话,“我已经和胡都督说好,你们与护卫队一同进京。”
听着他冷冰冰的话,今夏站在那里,恼火地看着他:“为什么?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得突然就变了?”
看她的模样,陆绎勉强自己继续道:“怎得,觉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头么?我可以给六扇门总捕头写一封信,说你在江南和两浙建功颇多,请他将你升职。凭我的身份,相信这点面子,总捕头还是会给的。这就算作,我给你的补偿吧。”
听完他这番话,今夏全身都在抖。
“用不着!”她声音微微颤,一字一句却是清清楚楚,“这事,小爷我没吃亏,用不着补偿!”
她愤而转身,由于极度的愤怒,整个身体几乎脱力,过门槛时腿都没迈起来,差点就要跌下去……
见状,陆绎没多想,比丐叔反应还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捞在怀中,茫然看着他的脸,伸手想要摸,却又觉得仿佛与他相隔千山万水一般,猛然推开他,慢慢地走了。
陆绎自己差点站不稳,只能靠在门框上,胸口闷得像压了铅块,气都喘不上来。
丐叔在旁看着,朝他摇头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能说?何苦这么对她?”
陆绎摆了摆手,已经连话都不想在说,又不能出言赶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长叹口气,心底已然有数了。
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想寻个清净的地方,陆绎往后院方面行去,快到时听见有人说话,便驻住脚步……
后院的大槐树下,槐花开得正灿烂,岑寿坐在下头,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这话我还是这样说,他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嘴。”岑福道。
“轮不到我,我也得说,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们一块儿遇见倭寇时,我都没见她怕过,昨夜里大公子说她没用,她脸都白了。”岑寿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还‘你们’起来了,你什么站到她那边去了?”岑福奇道,“我记得你原来对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岑寿接着道,“说句实话,今夏功夫那是差了点,可确实在查案有点小能耐,我还真服。大公子这样戏耍她,我就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又能怎样?你还能娶了她。”岑福啧道。
岑寿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难道还不许别人要……”
“疯了吧你!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岑福没好气地顺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过去。岑寿还想说话,被岑福严声喝止:“闭嘴,不许再说了!以后别让我听见这种不知分寸的话。”
“嗤……还闭嘴,你以为你是爹还是娘。”
岑寿嗤之以鼻。
稍远处,陆绎斜靠在廊柱上,看着被风吹到脚步的槐花,静静不语。
杨岳正在井边打水,淳于敏帮他在洗槐花,预备蒸槐花麦饭。
“大杨,今儿别做饭了,爷请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杨岳就走。
昨夜陆绎回来太迟,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只字不提,杨岳压根不知晓他俩之间生了什么事。
“不行,我还得把饭做出来。”
“别管了,他们自己会找吃的,饿不死。”今夏催促他,“难得小爷我请客,你别扫我的兴。”
淳于敏扎着湿漉漉的手,柔声道:“杨大哥,你放心去,这里交给我就是。”
“那怎么行……”杨岳忙道。
“淳于姑娘,你也一起来!”今夏紧接着又拉上淳于敏,“小爷我请客这种事十年也才能遇见一回,不许推辞啊。”
淳于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领着他们就朝外头走,迎头正遇上谢霄,也被一并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颇气派的酒楼进去。
“你财了?”谢霄多少也知晓今夏的抠门脾性。
今夏不理会他,豪气地招手唤过店小二:“小二,先来二斤酒!”
“上来就喝?真财了?”谢霄询问地望向杨岳,杨岳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店小二殷勤地过来:“客官,您要什么酒?”
“那个……什么酒最便宜?”今夏问道。
闻言,谢霄嘿嘿直笑。
店小二不改殷勤,笑道:“最便宜的是糯米酒,但您可别觉得它便宜就不好,这是小店自己酿的糯米酒,特色招牌、甜糯香醇、益气生津、活血暖胃,而且最适合姑娘家喝。”
“好!”今夏欢喜道,“那就先来四斤!”
杨岳忙阻止:“先来两斤,不够再要。”
“好嘞,客官那您要什么下酒菜?”店小二热络道。
今夏仰头扫了眼墙上挂的菜牌,果断道:“菜,也要便宜的!但得有荤有素,行不行?”
“行,我来给您安排,保证不贵。”店小二笑道:“我先给上碟花生米,您嘴里别空着是不是,过一会儿,后厨麻利着就把菜给您炒出来了。”
今夏很满意,夸赞道:“不嫌贫爱富,不看身阶高低,小二哥,你将来肯定能成大事,赚大钱!”
店小二笑道:“承您吉言!”
一会儿果然就端上花生米和瓜子,今夏启了坛子就倒酒,喝米酒用碗,不是用杯子,淳于敏看着眼前满满一碗酒就有点傻了。
“来,今儿既然是我请客,我就先干为净。”今夏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喝下去,再亮碗时,硬是一滴没剩。
杨岳察觉出不对劲来,制止住她继续倒酒,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喝酒也没喝得这么急的,菜还没上呢。”
谢霄也道:“就是,喝急酒可醉得快。”
推开杨岳的手,今夏继续倒酒,口中道:“哥哥,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小爷我打落地,就没喝大过!”
谢霄也不和她掰扯这个理,只问道:“说吧,你今儿请客,究竟为什么呀?若有喜事,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替你欢喜。对了,你怎么不叫上陆大人?”
身子一僵,不小心把酒给倒洒了,今夏深吸口气,继续把酒斟满:“小爷我愿意请谁就请谁。”
闻言,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心下皆有了共识:定是今夏与陆绎闹别扭了。
三人之中,杨岳与今夏最熟悉,与自家人一样,当下便直接问道:“你和陆大人怎么了?”
今夏不耐道:“能不提他么?”
她越这样,谢霄越好奇,问道:“到底怎么了,前几日还看你没羞没躁地抱住人家,现在怎得又这样?”
“别胡说……”杨岳看今夏脸色不对劲,忙制止谢霄乱说话。
谢霄偏偏是个最不会察言观色的,朝大杨道:“真的,你是没瞧见,就在城门外头,天还黑着,估摸这丫头以为别人瞧不见……”
“谢大哥!”
连淳于敏也忍不住出言制止,紧着摇头,示意他看今夏。谢霄这才后知后觉地望过去——今夏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慢慢从脸颊滑落,正好滴落到她端着的酒碗中。
谢霄最怕姑娘家哭,见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焦急道:“我说错了、说错了,丫头,你别哭呀!你看这眼泪是苦,落到酒里头,整碗酒就苦了。”
杨岳知晓今夏甚少会在人前流泪,现下肯定是因为心中着实难受,皱眉关切道:“今夏,你说实话,是不是陆大人欺负你了?”
“没有!”今夏用袖子胡乱抹干泪水,“他没欺负我,他还说要给总捕头写信升我当捕头呢,是我自己回绝了。”
“升捕头,这是好事,你为何要回绝?”杨岳奇道。
谢霄却不屑道:“要我说,在公门里头,当捕头和当捕快也没甚差别,都是一样憋屈,不当也罢。”
“我自己又不是没本事,早晚能当上捕头,为何要借他的东风。”今夏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小爷我不稀罕!”
“说得好!有志气!”
谢霄也端起碗,干脆利落和今夏碰了下,咕咚咕咚大口喝下。
“志气又不能拿来当饭吃。”杨岳只道是今夏要强,直摇头道,“你可别拿戚夫人当样子学,姑娘家太要强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就是因为这事,让陆大人着恼了?”
今夏摇摇头,又不愿意说实话,只道:“是我自己觉得配不上他,所以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
闻言,杨岳更加不解:“你早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幡然悔悟了行不行。”今夏有点恼怒地看向杨岳,“今儿小爷请吃饭,你能不能痛快点把酒喝了,别罗嗦了。”
杨岳没法再往下说,正好店小二把菜都端上来,就挟菜吃。
这一吃就吃到了掌灯时分,谢霄与今夏屡屡碰杯,两斤酒都不够喝,后来又叫了四斤,看得淳于敏在旁都呆了。
“袁姑娘这么喝,没事么?”她小声问杨岳。
杨岳也是拿今夏没法子:“她心境不佳,由着她吧,反正我在这里,待会儿把她背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几坛子酒都喝光了,今夏还要叫,被杨岳拦了下来:“夏爷,今儿就到这儿,咱们明儿再喝。”
“明儿再喝,你说的,别忘了!”今夏用力拍怕谢霄肩膀,“听见了,明儿再喝!”
谢霄爽快道:“行,明儿我请!”
付了帐,今夏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杨岳赶忙扶住她。谢霄倒还好,他平素喝惯了烈酒,喝米酒反倒不觉得如何。
杨岳背起今夏,一行人往回走去。才走了一半陆,便遇见行色匆匆的岑寿,看见他们,他疾步过来:“你们怎得在这里,叫我好找。”
“怎得,我们吃个酒也不行?”谢霄挑眉道。
岑寿侧头看杨岳背上的今夏:“她怎么了?”
“喝醉了。”谢霄道,“非说自己打落地就没喝大过,看我明儿怎么取笑她。”
岑寿却知晓今夏多半是借酒消愁,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你急着找我们,有事?”杨岳问道。
“对!”岑寿忙说正事,“刚刚戚夫人派人来告之,说董三越狱,让我们几个都当心些,倭寇报复心重,说不定会来寻我们的麻烦。”
“不是关得好好的么?怎么会让他越狱呢?”杨岳不解。
“董三是关在衙门的大牢里,有同伙杀了狱卒,把他救走了。”
谢霄恼怒道:“要我说,当时就应该杀了他,省得留下后患。”
“最要当心的就是你!”岑寿道,“你当初扮成渔夫,骗了他许久,他必定对你怀恨在心。”
谢霄满不在乎道:“爷才不怕他,来了正好,在他船上憋屈了那么多日,也叫他见识见识爷的真本事。”
“明刀明枪来,你自然不惧,但就怕他们暗箭伤人,叫人防不胜防。”岑寿道,“大公子已让我和我哥守夜,你们夜里头也都警醒着些,把门窗栓好,兵刃别离身。”
众人各自应了,一路回到别院中。
今夏还在杨岳背上时便已睡着,沈夫人闻到她一身酒气,皱了皱眉头,帮忙把她扶回屋里,在淳于敏帮忙下替她换了身衣衫,才扶她到床上歇息。
“和别人置气,倒把自己喝成这样,真没出息!”见今夏睡得沉,沈夫人在她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
淳于敏问道:“是不是她和陆大哥闹别扭了?”
“你们一道出去的,她没对你们说?”沈夫人奇道。
淳于敏摇摇头:“没有。”
沈夫人看向今夏,叹口气道:“这孩子,连一句他的不是都不肯说。”复替她盖好被子,放下帷帐,熄了灯,与淳于敏步出屋子。
门才掩上一会儿功夫,窗子被人悄悄推开,陆绎翻身进来。从今夏一直未回来他便心中焦急,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却是喝得大醉归来……掀开帷帐,借着朦胧月色,看她的睡颜,陆绎心中百味杂陈。
究竟自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或者,无论他怎么做,对她而言都是伤害?
众人提高戒备,过了两日,见始终无事,猜测董三多半已经回了海上,大概是顾不上报仇了,便松懈了些。
今夏平素脾性虽不错,但颇有些骨气,这两日都未与陆绎说过话,便是迎面碰见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就这么直直地走过去,只管做自己分内之事。陆绎见她这般,未再醉酒而归,倒是稍稍安心。
这日,上官曦请今夏替自己去成衣铺买件衣袍,银子一并交给她,却说要男子的衣袍。
“男子的衣袍?”今夏问道,“按谢家哥哥的身量买么?”
“不,是给阿锐买的。”上官曦道,“我看他来来去去就两身替换衣袍,又不是太合身。”
阿锐身上所穿的是岑寿之前扮成车夫的衣袍,他自己从来不曾提,众人各忙各事,除了给他疗伤之外,也没人想过要给他置新衣裳。
今夏想了下阿锐的身量,点头道:“行,他有没有自己的喜好?爱穿什么色的?”
“这个……”上官曦想了想,“以前在帮里,常看他穿玄衣。”
“明白了。”
今夏拿了银两出门去,过两个街口便瞧见一家成衣铺子,刚要走进去,却被人猛地撞了一下,腰间系钱袋的绳子被利刃割断,那人拿了钱袋就跑。
“喂!”
身为捕快,竟然被贼偷了钱袋,着实是奇耻大辱,今夏怒极,拔腿便追。
想不到这小贼轻功居然颇好,而且对新河城的道路非常熟悉,今夏一路追,他一路逃,左窜右拐,直至北面城墙之下才刹住脚步。
“老实点,跟我去见官,小爷就免你一顿打!”今夏朝他喊道。
那小贼压根不理她,朝城墙上喊道:“堂主,人到了!”
堂主?!
今夏这才看见董三站在上城墙的阶梯上,没想到竟中了他的计,她谨慎退开两步,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遍四周,想伺机退走。
一看之下,除了那名小贼和董三之外,东西两侧各有一人,且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人,正好挡住去路,看情形他们都是董三的同伙。
“此人虽是女流之辈,但屡屡坏我的事!今日先杀了她祭刀!”董三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直接下令。
此番出门并未带兵刃,好在靴子里总是有一柄匕,今夏见势不妙,拔出匕,转身掷向挡住自己去路的那人,意图逼开他。
那人手持一柄东洋刀,见匕飞来,身形丝毫未动,刀不出鞘,仅以刀鞘相挡,只听得“铛”得一声,匕被击飞出去。那人非但未被逼开,反而往前迈了一步,逼近今夏。
与此同时,东西侧两人也朝今夏逼近,眼看她已无退路,加上手无寸铁,只能硬拼。
“董三,你把你家娘子接出来了么?”今夏仰头朝董三喊道,试图拖延一些时候。
董三眼神复杂,今夏这话还真戳中他的心窝,男牢与女牢不在一处,此番越狱并未救出他的妻儿。他沿着阶梯往下走了两步,步伐蹒跚,落到今夏眼中——董三受伤了,想来是在牢里受的伤,他既然受了伤,以他作为突破口最合适不过。
今夏信口胡编道:“我前两日才刚刚见过她们,她们和我说了些话,你想不想听?我上来告诉你。”
见董三并未反对,她就开始试探地沿着城墙的阶梯往上走,余光瞥见其余三名倭寇牢牢挡住她的退路。
“你家娘子对你甚是挂念,孩子也挺好的……”今夏已经行到距离董三不到一丈处,抬头看着他道,“不过你独自一人走掉,把他们娘俩留在那里,太不地道了。”
闻言,董三神情有些许黯然。
“不过你家娘子对你真是没话说,”今夏继续瞎编,目光暗暗观察董三的伤腿,脚步往旁边微错,腿绷紧愈预备力,“听说你只一人逃出牢狱,她连一句怪你的话都没说……”
最后一个“说”字话音未落,她突然跃起,在空中双腿连踢,脚脚都踢向董三的伤腿。董三猝不及防,不得已侧开身体,靠壁支撑身体,手持长匕护身。此时其他三名倭寇见状,疾奔上来。
眼下退路被封,一时又拿不下董三,今夏只得往城墙之上逃去。董三怒极,命其他三名倭寇紧紧追上……
今夏在城墙之上奔跑,三人在后紧追不舍,其中以那名小贼轻功最高。她回头看了几次,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前头再没有出路,只怕就要被追上了。
地上有一段守城时原来用来对付倭寇的铁链,倭寇撤军之后就被暂时放在这里,今夏不留神被铁链绊倒,一下子就被最前头的那名小贼制住……
“堂主,怎么处置她?剐了?”那人转头问董三。
董三一瘸一拐地行过来,恼怒地看着今夏:“用绳子勒住她脖子,吊在城墙上,让城里头的人都看看与我们作对的下场!”
今夏此时还颇冷静,嚷道:“董三,你最好想想!你妻儿还在牢中,你今儿把我吊城墙上,说不定明日就是他们娘俩吊在城墙上。”
董三想想也觉得有理,遂道:“杀了她,直接扔到城墙外头……”
“喂!你再想想,再想想!”今夏急忙接着提议道,“有我,你说不定还能把妻儿换出来。”
对于她的话,董三已不太敢相信,但她所说又极具诱惑,一时拿不定主意,皱眉沉思。就在这刻,城墙侧边突然翻上一人,飞腿踢向董三,正中他后心处,董三被踢得跌出去,直撞到另一名倭寇身上。
此人正是陆绎。
此前他知晓今夏出门,不甚放心,生怕她察觉,便远远地跟着她。直到她突然去追贼,他才急忙追上。但新河城中巷陌甚多,交错复杂,他一进巷子就失去了今夏的踪迹,不得不到处寻找,最后跃上屋脊,看见她正在城墙上狂奔,后面还有人在追,立时疾奔而至。
今夏看着陆绎,不知怎得,她虽然还被倭寇制住,但心中已无丝毫慌张。
“放了她,我可以让你们三招。”陆绎面容冷峻,朝倭寇道。
眼看董三被踢得动惮不得,伏在地上,只剩下出气的份儿,三名倭寇虽不认得陆绎,但也知晓来了高手,不易对付。除了小贼钳制住今夏,其他两名倭寇皆是东洋人,拔出长刀,齐齐攻向陆绎。
今夏担心陆绎肩上的伤还未痊愈,却见他侧身翩然避过,借刀挡刀,紧接着一拳正击打在倭寇腋窝。此处被重击,倭寇整条胳膊都觉得废了一般,被他夺过东洋刀,白刃过处,鲜血溅出,倭寇已然倒地丧命。
那小贼见状,自知不是陆绎的对手,只能制造机会逃走。他手里拽着今夏,趁着陆绎还在和另一名倭寇交手,骤然把她往城墙凹处推下去。今夏猝不及防,仅能用手指死死扣住砖缝,整个身体悬空……
见今夏被推下去,陆绎大惊,抢上前要救她。另一倭寇长刀挥砍凶猛,他一时无法过去,看见地上铁链,遂用脚挑起,将铁链一端抛给今夏。
那铁链粗如成人手臂,要拖动已然不易,更别说要抛起来,而陆绎臂上尚有伤,更是艰难。
而此时,由于砖缝太小,今夏手指已经吃不住劲,身体滑下一截,整个人眼看就要坠下去,正好铁链抛至,又听见陆绎的声音“抓住!”,她赶忙抓住铁链,奋力往上爬。
那小贼见有机可乘,反倒不逃了,拾起董三的长匕就朝陆绎刺来。陆绎一手拽住铁链,一手与倭寇相搏,以一对二。
由于城墙阻挡,陆绎看不见今夏状况,只知她已经抓住铁链,生怕再有变故,逼开倭寇些许,力灌手臂,用力一拽铁链,今夏整个人随铁链腾空飞起,正好跌落到城墙之上。见到今夏安然无恙,他骤松口气,腾出手对付倭寇,接连几招,便将倭寇毙在掌下。
“陆大人……”今夏担心着他伤势,却估摸他不愿理睬自己,“多谢救命之恩!”
陆绎却连话都不说,转头就走。
那铁链着实太沉,他方才将铁链甩起,已是拼劲全身内力,此时胸中气闷难当,直至走到阶梯拐弯处,他再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扶墙定了定神,生怕被今夏现异样,勉强快步离开。
今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本能地先检查过几名倭寇的尸,才缓步往城墙下走去,行至台阶时,看见地上的鲜血,顿时愣住……
回到别院之后,她问岑寿后得知陆绎已经回来,可一直呆在屋内不出来。估计他是受了内伤,今夏心中忧虑,踌躇许久之后,忍不住还是去叩了叩陆绎的房门。
“陆大人,您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紧?”
过了片刻,里头传来陆绎的声音:“没有。走开。”
今夏无法,但也不放心走开,默默行到窗下,蹲下身子,抱膝等待着,想着万一陆绎在里面有事,自己好及时帮上他。
屋内,陆绎打坐调息之后,靠坐在床上合目休息,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之间,他复来到城墙之上,又一次看着今夏被抛下城墙,只是这次,他却来不及去救她……
她重重地落下,身下迅速绽开鲜血,殷红触目。
他被惊得猛然坐起,胸膛起伏不定地喘着气。
今夏!
这是梦?还是真的?他一时竟然无法分辨,翻身下床,推开房门,急切地想找个人问清楚。
“陆大人?”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很轻,很谨慎。
他转过头,看见今夏正站起身来,不甚自在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我只是生怕你受了内伤,毕竟是为了救我……”
她话未说完,下一刻,已经被陆绎紧紧地拥入怀中,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剧烈不安的心跳,微微颤抖的双臂。
她还在!没死!
顾不得臂上的伤口,陆绎收拢双臂,感受着怀中温暖带给自己的安宁。
两人静静相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重重喝道:
“夏儿!”
这个声音,很熟悉。
陆绎稍许松开今夏,两人转过头,看见沉沉暮色中站着一人,眉目严厉,正是杨程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