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属于唐芯的过往,是尘封在她记忆深处的幼年记事。
自打能记事起,耳边便是父亲失望的责骂,是娘亲以泪洗面的哭诉,是姐姐懂事的安慰。
【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学你大姐?瞧你身上,可有半点大家闺秀当有的风范?】
【为何扯掉夫子的胡须?为父就是这般教你的?滚去佛堂跪着!几时知道何为尊师重道,几时起来!】
【芯儿,你爹他也是疼爱你,你乖一点,别和你爹斗气。】
【妹妹,这些字儿你都认识了吗?不会也没关系,姐姐给你开小灶,教你!下次爹再考校学问,你就不会挨骂了。】
为什么要念书?为什么要学习女红?明明她很努力去学了,只是做不好而已,为什么所有人夸的,赞誉的,永远不是她……
小小的奶娃娃,扎着麻花辫躲在唐家书房外的大树后边,怨恨的看着敞开的大门里,受到爹赞赏,被他拍着脑袋,一脸甜蜜笑容的姐姐。
娘亲坐在一旁,欣慰地笑着,连不苟言笑的爹爹,也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样子。
那不是她可以插足的地方,爹和娘心里只有一个孩子,而她,只是他们人生里最大的污点。
七岁那年,唐芯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嫉妒,行事愈乖张,走到哪儿,身上都会别着一条长鞭,但凡在府中揪到胆敢在背后耻笑她的奴才,皆会出手严惩。
“看,她就是唐芯呢,听说她到现在连四书五经都不会,请到府里去的嬷嬷,还被她打了出来。”
闭嘴!
“她一个人好可怜啊。”
“你想上去和她说话吗?别傻了!我娘说了,和这种人亲近,也会变笨的。”
“就是啊,真不明白唐芙那么厉害,怎么会有一个这么蠢的妹妹。”
……
闭嘴!闭嘴!闭嘴!
年幼的女孩大闹了官宦女眷举办的赏花会,骑在那些说三道四的女孩身上,用拳头坐实了刁蛮、任性的名声,而结果,却是回家后,被父亲狠狠赏了一巴掌,连过去会站在她这边的娘亲和姐姐,也用着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为什么?
在佛堂跪了整整一夜,唐芯仍然不明白。
“你刚才说什么?不去?”刚过而立之年的唐尧,气红了脸,怒瞪着口出狂言的小女儿。
“我没错!”不到他腰身的女娃,倔强地昂着头,“错的是她们,是她们在背后说我坏话!凭什么要我去道歉?”
“啪”,一记带着颤抖的巴掌无情落下。
“你去还是不去?”唐尧高喝道。
“……不去!”唐芯扭头就跑,撞倒了闻讯而来的娘亲,撞翻了姐姐,夺门而出。
背后还有爹爹愤怒不已的咆哮:“让她走!我们唐家没有这种分不清是非的血脉!我唐尧更没有她这样混账的女儿!”
那一夜大雨倾盆,京城的街上冷清得连一个路人也没有,雨水打在身上,浸湿了小唐芯的衣裳,四肢、血液、骨髓,全都浸泡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里。
“快下针!按住王妃的手脚,莫要让她弄伤了自己。”凤阙宫里,几名老郎中惊慌失措的说道。
偌大的房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那是前一批因医术不精,而被摄政王震怒之下诛杀的无辜医者在这个世上留下的最后印记。
清华唇瓣一抿,出手点住唐芯的穴道。
一双眼似愤怒的野兽,染满血红:“治不好她,你们一个也休想活着出去!”
话,杀气凛然,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安静。
“还不快动手?”黎叔率先回神,急切的命令道,从没有那一刻如现在这般,期盼着唐芯能够平安。
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整个帝都,乃至整个楚国,都将生灵涂炭!
被封住穴道的唐芯终于停止了身体的抽搐,一名鬓花白的老大夫正小心翼翼的为她下针,密密麻麻的银针插满她的脑袋、心脉,却像是刺在清华的心窝上。
恨不能以身代之!
……
画面一转,小小的女孩噗通一声摔倒在无人的暗巷里,乌黑的脏水溅了一脸。
“为什么连你也要欺负我!”拳头狠狠砸下,水花四溅。
就在这时,街对面灯火通明的花楼里传出了一片嘈杂声。
“快!把那小子抓回来!竟然敢咬伤荣大人,看他回来我不把他的腿打断!”浓妆艳抹的老鸨急匆匆奔出大门,挥手招来了一批打手,咬牙吩咐道。
七八人一分为二,在长街各处搜捕,终于,在拐角处的竹筐里,揪出了一个一身是血的男孩。
精致的衣裳破碎不堪,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隐隐能看见狰狞的伤疤。
闪电破开苍穹,即使小脸布满污泥,可那还未长开的轮廓,已能看到日后的风华。
他像是一只困兽,疯狂地挣扎着。
一次次被踹倒在地上,一次次爬起来。
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里,刻满恨意。
小唐芯趴在暗巷中,怔怔看着远处的这一幕,看着他那不服输的姿态,看着那双和她一样,充满仇恨和愤怒的眼睛,仿佛感同身受,长鞭挥出,抽打在架着男孩胳膊的打手身上,趁着人吃疼之际,冲过去抓住了男孩,扭头狂奔。
雨无止境的下着,十指紧扣的孩子卖命奔跑,仗着熟悉京城的地形,轻易就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喂!他们为什么追你?”小唐芯气喘吁吁的问道。
“小乞丐,我在和你说话!”
“你是不是哑巴?”
“算了,本小姐看你可怜,不和你计较,城外有条护城河,等天亮了,我带你去沐浴,身上脏死了。”
……
恶声恶气的话语,换来的是男孩的沉默。
后来,小唐芯果真带他去了河边,一把将人推下去,命令道:“自己洗干净再上来!”
男孩无措地站在漫过腰身的河水里,抬着头,木然看着她。
“白痴,你不仅是哑巴,脑子也不清醒。”这样说着,小唐芯愤愤地跺脚,捧起水揉搓双手,“看见了吗?照着我的做!”
催促了十多遍,小唐芯没了耐心,果断跳下去,摁住男孩的脑袋往水里灌:“快点沐浴!别傻楞了!”
凉水洗刷去男孩脸上的污垢,露出了那张粉雕玉琢般可爱的面庞。
那一天,他在护城河里洗了半日,直到几乎要将身上的皮肉搓出血来,才被小唐芯一脚踹上岸去。
“告诉你,本小姐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本小姐的人了!只有本小姐可以打你,骂你!听见了吗?”
“……好。”一身湿透的男孩,踉跄着跌坐在绿草地上,昂头看着她。
一眼万年。
自那以后,小唐芯就将他养在了破庙,从唐家帐房偷出银子,给他买药疗伤,偷偷把膳食节省下来,送给他吃。
他说,他叫楚廉,楚国皇子,是在离家出走时,被哥哥扔下,被渔夫卖到楚国花楼。
他说,他在京城待了七天,被老鸨安排给荣大人做娈童。
他说,他不记得有多少人碰过他,他的身体已经脏透了。
小唐芯偷偷摸清了那些人的身份,以及府宅的地址,短短半个月,在各家府上闹得不可开交,但凡是府里的人,上至少爷小姐,下至奴才,都尝过她鞭子的味道,可换来的,却是父亲一次比一次严厉的惩罚。
当拖着跪到充血的膝盖来到破庙时,她紧紧抱着小男哇地一声哭了。
“怎么办!本小姐不能帮你报仇了!”
她打不过那些人,下毒、暗算,都没能成功。
“没关系的,”那是小唐芯第一次见到男孩笑。
他说:芯儿,我想回国,我要回去做皇帝!我记得他们的样子,等我成为人上人,我会亲手杀了他们。
他说:你要等我!等我来接你!
……
他走了,拿着唐芯挨了五个板子偷出来的银子,乘马车离开了京城。
那一年,唐芯刚满九岁,和她的小男孩相处了不到半月。
自那以后,每个月唐芯都会收到从楚国送来的信函,风雨无阻,不喜求学的小女孩开始读书习字,只为了能写出一手比她的小奴隶更漂亮的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之后数年,那些明里暗里的耻笑,再不会让小唐芯伤心,因为她知道,哪怕天下人都不喜她,嘲笑她,在楚国,始终会有一个人要她。
当初欺辱过楚廉之人,唐芯一一记在心里,当其冲的,便是被他咬伤的荣家家主,朝中重臣荣华,而事后,荣家为保名誉,一举将花楼连根拔起,太后及少年天子的作壁上观,皆被唐芯记在心上。
而楚廉回国后,在暗中谋划多年,但前有嫡子,后有数位家世出众的皇子,他根基太浅,要想成事,难如登天。
这些事他无所隐瞒,全都写在了来往的书信上,唐芯主动提出,以沈濯擎为棋,此人有勇无谋,极容易掌控,又有荣家为后盾,若助他登位,便可为他们所用,而永腾也将成为他最大的依仗。
待拿下楚国,便可将这棋子抛开,届时,再想对付荣家,轻而易举。
唐芯与周恒一明一暗接近沈濯擎,与他虚与委蛇,假意愿为他入宫,做他的眼线监视沈濯日的一举一动,并顶替唐芙的身份,将之囚于凉山,蒙混进宫。
她不愿侍寝,每日画得浓妆艳抹,只为换来帝王的憎恶,并在宫中为非作歹,极尽可恶之事,这亦是她和沈濯擎的约定,为给荣家向唐家难的契机,实则,却是偷偷与楚廉安插在宫中的内应密切往来。
郑曦之便是其中之一!
她以为一切能按部就班的进行,却在一天夜里,偷偷潜入御书房为沈濯擎偷取本年大考试题之际,被人现,一掌去了半条命!
丢入冷宫外的湖里时,她仍有几分意识。
臭气熏天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她想逃,可身体却使不上一点力气,思绪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直至最后,她想的,念的,牵挂的,依旧是那远在楚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