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中秋佳节便至。
一大清早,客栈外头的街道便热闹开来。
与以往不同,今年中秋之前京城连续遭遇两场劫难险成大祸,又因各种因缘巧合均逃过一劫,人人都有些死里逃生的庆幸。加上身在外乡的人们听说了这些事迹也是一身冷汗,纷纷放下事务远走归乡,格外期盼在这圆月佳节与团结……所以,这一年的中秋相比往常又特别热闹了些,早早的街道上就挤挤攘攘到处是人,赶在早晨买食材的,挑着担子的菜贩子,蒸包子的,捏泥人的,还有最受孩子们欢迎被围在中间扎花灯的——
人人脸上都有笑脸,各个都喜气洋洋。
宫里自然也有中秋家宴。
于是大清早的天刚蒙蒙亮,瑞王爷楼痕就驾着马车从赶着进宫给他的父皇母后请安,华丽的马车滚滚打从客栈跟前驶过时,住在二楼的少年正叼着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睡眼朦胧地趴在栏杆边往下看楼下扎花灯的老头儿扎一盏鲤鱼灯——
马车帘里的人似心有灵犀,掀开帘子便露出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容,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时,王爷毫无架子的仰着头笑眯眯地给客栈窗棱边满脸呆滞的少年挥手打招呼,用口型道:晚上,不见不散。
“…………”
少年就这么叼着包子一脸痴呆地看着那马车驶远,直到满满的豆沙溢出来烫着牙根,他才嗷嗷回过神来,呸地吐出包子用手接住,“啊”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方才那是王爷给他打招呼了?
娘亲啊,王爷给他打招呼了!
他叼着个包子。
叼着个包子!
他不仅没回应,像个傻子一样叼着个包子!
张子尧捧着个热腾腾的豆沙包哭笑不得,原本早上起来饿的饥肠辘辘的感觉都被吓没了。回过头看了眼身后,安静挂在墙上的画卷中,坐在树梢上的高大男子正毫不知情地背对着他,将一个又圆又大的豆沙包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似想要加快散热,此时似乎感觉到了张子尧的目光,他张嘴啊呜一下子接住半空中的包子,转过头瞥了一眼张子尧,冷漠道:“咳设么咳(看什么看)?”
“王爷刚才从楼下过去了。”张子尧指了指客栈下,“他跟我说,晚上不见不散。”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表示关我屁事,咬了一口包子吞咽下去,这才口齿清晰道:“看你满面怀春,兴奋异常……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高兴什么劲?”
“那可是王爷。”
“区区一朝王爷,改明儿改朝换代别说他什么都不是,就算当今天子也不过一介草莽……本君是十二巫祖。”烛九阴满脸“你真是不知好歹”斜睨画外少年,“炎黄二帝都敬我三分,怎就没盼到你这么一句:你可是烛九阴大爷!”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不在画里。”
“……”烛九阴三两口将包子啃了,拍拍手道,“小白眼狼,势利眼……同你说了多少遍那楼痕对你心怀不轨,你须同他保持安全距离,结果呢?本君就忙着吃个包子一下子没看见,你的魂儿都快被人勾飞了?哎,小小年纪,稚嫩愚钝,本君同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同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一条泥鳅。”张子尧笑着来到画卷前,一边调侃一边将卷轴卷起,“人家王爷位高权重,年轻有为,重要的是还没纨绔架子,待人亲和,京中百姓对他风评甚好,怎就你瞧着他不顺眼?”
“对一个专骗无知孩童的流氓怎么顺眼?……你卷本君画儿作甚?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大胆!放肆!刁民!放下!”
“晚上宫中宴会结束,王爷吩咐我拿了请函早早在码头等着,这会儿我得先沐浴更衣……你别看。”
“就你那二两肉,看了还嫌辣眼睛。”原本摁在画卷边缘死活不让扣上画卷的尾巴抽走了,顺利往上被卷起来的画卷缝隙里传来不屑冷哼,“本君倒是稀罕。”
张子尧只是笑,并不反驳,少年一双黑色的眼亮晶晶的,其中倒是写满了对晚上的期待——这还是他头一次离家在外过这样重要的节日,往年在家里的中秋总是晚宴过后,三兄弟站在铺开的画卷旁用笔画些什么应景的画儿,算是对一年过去画技是否进步的交代,也是找个乐图热闹……张子尧还记得有一年,张子萧画了朵昙花,顷刻间昙花在画卷里盛开,家族人无一不赞叹有加,他爹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而如今……张子尧将半张脸埋入热水里吹了个泡泡,听说他离开家后,张子毅继续痴痴呆呆,张子萧也是无论他爹怎么求神告佛也没有离开祠堂一步,再不提笔,哪怕知道《湖广惊翠》的事被张子尧摆平,也只是露脸说了句知道了,一个“谢”字也不曾有。
整个人没了精神气,如同行尸走肉。
“唔。”张子尧吹开了飘到眼前的花瓣,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含糊嘟囔,“今年倒是好,不用画画了。”
……
待张子尧洗溯完毕,匆匆用了午膳,又是一番挑挑拣拣的束更衣后,转眼间便是日落黄昏,月上柳梢头。
墨色天边群星璀璨,皓月当空,下午稍稍安静得街道再次热闹起来——不同于白天,行走叫卖的商人没有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拉起了细线挂上了彩灯,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彩灯点亮,随微风轻轻摇曳……彩灯下有印着官印的谜题彩纸,上面天文地理民俗猜字涉及什么的题都有,只等着有缘人猜出谜题将其揭下,送到指定的地方去兑换奖励。
宫中家宴以花火点鸣为结束标志。
张子尧到底还是个年轻少年,见为时尚早,也不愿意看着屋外热闹干在房中等待,将画卷细细卷好挂在腰间,便下楼瞎逛——人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论是富家官家子弟还是贫民今夜都解了禁,不少同张子尧一般大小的少年都像是放出笼的小鸟似的来到街上,左瞧瞧右看看,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只是张子尧却仿佛并不羡慕这些有伙伴的同龄人,只是自顾自走走看看,见了有兴趣的摊子便停下来,偶尔买些什么,像是丝毫不为周围所影响。
少年经过之处,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异常清淡好闻的墨香。
直到他心血来潮,开始想要猜灯谜,这名低调清秀的少年才真的开始引周围人的注意——
“清风拂面中秋夜?打一成语,唔,明月清风?”
揭下灯谜。
“嫦娥下凡?打一花名?自然是月季。”
揭下灯谜x2。
“龙,打一成语——充耳不闻,嗤嗤。”
“放肆,出题人是何居心?”
“嘘,你别说话。”
揭下灯谜x3。
“秉公不偏三尺律,凿壁可偷一线光——谁?”
“法正,孔明。”
“呀,九九你……”
“小文盲,好意思说自己读书人。”
“……”
揭下灯谜x4。
“十五月亮照海滩,啊,我知道了,一盘散沙嘛。”
揭下灯谜x5。
“今世孔夫子。”
“后出师表。”
揭下灯谜x6。
“内阁左相。”
“格。”
揭下灯谜x7。
“千年砍树人,望相思——打个神话人物?”
“本君家娥娥门前砍树的抠脚大汉,吴刚。哼,这题打甚么神话人物,应该打个俗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揭下灯谜x8。
半个时辰后。
众人的侧目中,一手持厚厚一叠几乎要握不住的猜过的灯谜纸,一直重复着【站在灯谜纸前——抬头读题——自言自语一番——揭下灯谜纸】这一动作从未停歇的少年终于缓慢地来到了码头附近,此时跟在他身后远远围观的富家千金没有五六也有三四,然而少年却似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凑近了另外一张灯谜……
清风徐来,金鱼造型的花灯轻摇,投下一个小小的阴影在少年挺巧的鼻尖——
“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
“……”
“沉默是什么意思?你敢说这题你不知道试试?”
不敢。
还真怕你上房揭瓦、撒泼打滚。
张子尧默默伸手,正欲将这最后一题谜题揭下,突然从他身后伸出一条手臂,率先将那灯纸揭下,张子尧“嗳”了声微微瞪大眼,嘟囔着“我先来的”不满转过身去,定眼一瞧,却现身后人比自己高出不少,身着华服锦袍,那人胸前朴子让张子尧微微一愣,抬起头去,随即望入一双带着笑意的眸中,那黑色的眸映着花灯透出的彩光,星光流溢,水波明净。
“远远便瞧着你在自言自语。”楼痕笑道,“猜个灯谜都戏这么多,真是个有趣的小孩。”
年轻的王爷说着状似不经意抬头,目光似有似无从面前少年身后扫过——于是原本还远远跟着看着少年的千金们均是俏脸微红,似受惊小鸟四处散去。
“王爷?”对身后生的一切倒是毫不知情,此时张子尧只是从最初微错愕后定下神来,合上了张开老大的嘴,拧脑袋看了看身后宁静的天边又回过头看看面前站着的人,“您怎么……哎?这不是还没有——”
“那烟火年年看,每逢节庆都要看,早就看厌烦了,于是趁着我那些个兄弟们拍马屁吹嘘的空档,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原本是想着人到客栈去接你,结果却扑了个空——想着你是不是提前出门了,便顺着一路照过来,果然找到你了。”
“王爷说笑了,街上那么多人,若不是偶然遇见,草民这般掉到人群里便找不到的——”
“说错了。”
“嗯?”
“恰恰是往人最多的地方找,只要稍稍留心他们的焦点,便轻易找到你了。”楼痕似真似假道,只是唇边笑意不变,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所言是否真心。
张子尧却只当他是开玩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嘟囔了句“王爷莫取笑草民”,同时抬起手顺其自然地在腰间挂着的画卷上轻轻拂过——正巧之前风吹来,倒是很好地掩饰了刚才他腰间那画卷轻轻颤动的动静。
——大概是某条龙在里面大声作呕或者翻白眼什么的惹出来的动静。
有了楼痕在,虽然想要享受享受中秋佳节放飞自我是做不得了,但是登上皇家花船干正事儿倒是方便了不少……楼痕的护卫硬生生给他们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开辟了一道一人宽的通道,在路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视下,张子尧跟在楼痕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他还看见了客栈里头几个寻常总喜欢背后嘲笑他的住客,脸上的惊讶分明在说:这家伙不是被王爷扫地出门的废物么这是怎么了?
张子尧觉得心中挺爽快的。
甚至有些庆幸半路偶遇楼痕了——
嗯,说楼痕是专程来找他的,他自然半个字也没信过。
爽过之后,张子尧只管低头全然放心跟着楼痕走,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码头——此时,供皇室贵族游船赏月的花船虽早早就准备好了,但因为张子尧他们登船的地方是给受邀宾客登船的,自然比不上王爷公主来得尊贵,所以要登船必须先乘坐一条小船划至湖中方可登船。
张子尧是个生在内陆的孩子,自小别说是乘船了连水都没下过几次,上船时未免有些摇晃,在前方早就稳稳站在船上的楼痕见了,自然伸手想要来扶,谁知还没碰到少年的肩膀,突然感觉到手背上被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狠狠抽打了下!
楼痕微微蹙眉缩回手,倒是张子尧“啊”了声,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黑暗之中,他飞快地踢飞脚边一块石头掉入湖中出“噗通”的一声轻响。
“王爷?”黑暗中,张子尧听上去挺无辜的问,“您没事吧?”
楼痕摸了摸微微湿润的手背,抬起眼扫了眼笨手笨脚爬入小船内的少年:“方才那是……”
“一条小鱼。”张子尧道,“兴许是受了惊,飞起来了,又落入水里了。”
在他身后,水波扩散开来——像是这么回事。
“您没事吧?”张子尧又问,声音听着有些紧绷。
“没事。”楼痕笑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背,“就是有点腥臭粘稠,感觉不大爽快。”
他话语刚落,就瞧见张子尧又速度飞快伸手去摁住腰间挂着的画卷,仿佛唯恐画卷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儿此时吗,仿佛注意到楼痕目光扫来,少年轻微一顿松开手赔笑:“鱼儿总是腥的,指不定鱼儿还觉得凡人的气味也不大好闻呢?”
楼痕似乎被他这奇怪的逻辑取悦了,笑了几声将手帕随手一扔便稳稳于小船中坐下。张子尧没得邀请也不敢随便坐,就像是一根木头似的站在船边。
此时,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的楼痕收敛了笑,一手撑脸,轻摇的小船中,他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年——微风吹来,少年的带飘起,挂在他腰间的鎏金点龙笔在月光之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微侧着头,注意力完完全全被湖中心那艘巨大、华美的游船所吸引,船内点燃烛灯,昏黄的光从窗内渗出,整艘船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芒之内,光映照在少年的眸内,给予那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瞳眸一丝丝光芒。
楼痕的目光下,少年弯下腰,解下腰间点龙笔,笔尖在小船边水面一划而过,溅起水珠点点!
顷刻,那飞在水中的水珠却并没有重新落回水面,它们化作点点星光般的萤火虫,飘散在湖面上,原本漆黑一片的湖面立刻像是被点燃了空中的灯火明亮一片——待少年手中鎏金笔轻轻挥舞,那光点四散开来,湖面之上顿时仿佛有千万萤火虫漂浮,倒影在水波之中,美轮美奂。
岸边传来人们的惊叹。
楼痕懒洋洋鼓掌:“好技巧。”
张子尧报之以微笑。
同时,在所有人不经意的时间,几只萤火虫在成千上万同伴的掩饰下,悄然无声地从游船敞开的窗棱飞入各个隔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