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洛定定盯了李照夜一眼,足尖一点,轻身倒纵。
她跳下石崖。
身后背着唰唰倒掠的崖壁,洛洛掐诀加速坠落,很快就追上了顾梦。
顾梦已经吓傻了,裙摆兜着风,双手无助地向上乱挠。
洛洛掠下,一把抓向顾梦衣袖——“呲啦!”
衣袖撕断了半截,洛洛随手将这片布料往腰间一别,加速破空,“啪”一声扯住了顾梦的手腕。
断崖之下黑风呼啸,洛洛迎着狂风,冲顾梦耳朵喊:“这下相信他不是好人了?!”
顾梦发不出声音,一对眼珠僵直。
洛洛腾出另一只手,并剑指唤来秋水,想要御剑升空。
“铮——叮嗡嗡——”
她灵力实在不济,只一踏,秋水就承不住二人重量翻了船,坠得比她俩还快。
洛洛:“……”
她把顾梦往上一提。揪住腰带,在手里绕了两圈,左臂环住顾梦,右手去抓崖壁上凸起的山石。
“砰!”
山石被抓碎,两个人在风中打转翻滚,险之又险地擦过一片嶙峋怪石,“嗤嗤”声不绝,外袍刮破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从她身上蜿蜒到她身上,复又折回。
洛洛再度并指召剑,秋水嗡一声翻进她手中,她扬剑刺向崖壁,“铮!”
火花四溢,乱石飞溅。
只撑了片刻,剑身便从崖石上脱出——下坠之势太猛,钩不住。
浓雾之间隐隐传来水声。
很快就要触底了。
洛洛凶道:“不想死就捏碎灵阵符离开这里!”
她将剑一扔,一拍乾坤袋,泛着微光的灵阵符飞进了顾梦掌心。
顾梦嗫嚅:“那你怎么办……”
洛洛果断报复回去,大声道:“我的安危就不劳顾姑娘你费心了!”
谁说她是好人,她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小脾气!
崖下水声越来越近,顾梦不敢再耽搁。
她抿唇捏碎灵阵符,身躯立时像一道轻烟般消失在云雾中。
送走顾梦,洛洛并指再召秋水。
本命剑绕回来,摇摇晃晃停在她脚下,带着她乘风破雾,一荡一荡向下俯冲。
“唰——唰——唰!”
“噗通!”
顾梦的身影摔出封印,扑倒在地。
守在一旁的长老上前搀扶,见她一身狼狈,衣袍密密麻麻全是刮痕,一边袖子还断了半截。
她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都怪我,我不该拖累旁人,呜……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再也不要这么没用了,呜……都是我不好,呜……”
闻讯赶来的清虚真君乐不可支:“早该被丢出来了!”
洛洛落地时摔了一跤。
她挽个剑花,淡定负剑起身,警惕地观察四周。
眼前是一条极为宽阔的黑水河,河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犹如实质的阴煞之气。
遥遥望出去,视线止于百步,浓云遮蔽的河对岸,影影绰绰似是一面顶天立地的巨壁——并不是山崖,视线一触便令人本能战栗。
“难道……”
“十二封神殿。”身后风一动,传来李照夜的声音。
洛洛蓦地转头。
“铮!”她提剑指他。
太仪剑悬在他肩侧,杀机凛然。她若敢对它的剑主动手,它必将她斩于剑下!
李照夜竖起一根手指,将太仪剑剑尖轻轻拨开。
他道:“太仪鸿蒙天夤三君以身为祭,立十二封神殿镇锁妖魔。”
洛洛紧盯他:“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谁!”
他嗤一笑,抬手指她身后:“碑。上面写着呢。”
洛洛没回头去看,她缓缓倒退,退至十步之外,余光飞快瞥一眼立在河岸边的青石碑。
碑上正是刻着他念的这句话。
原来气息恐怖的对岸就是传说中的十二封神殿。
上古大能用封神殿封印了肆虐世间的终极大妖魔,又借封印之地溢出的煞气与怨气开辟阴府。
阴府的确与十二封神殿相通,只是一般无缘得见。
她问:“你故意引我来这里?”
他错愕一瞬,噗地笑出声:“真想多了,我没想到你会跟着跳。那点灵力还救人,内伤不轻吧?”
洛洛抿唇,暗暗咽下一口甜腥的血气:“你什么意思,真想杀她?”
“难道你不想?”他真诚不解,“如此愚蠢累赘,不自量力,拖你我去死。你自问就没有动过杀心?”
洛洛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发现他的眼神其实很单纯——一种极其单纯的天真和残忍。
叫人不寒而栗。
她压着嗓子:“顾姑娘救过你。”
他垂眸笑了笑:“你指的是偷偷摸摸藏我的令牌,还是搔首弄姿攻我的心防?”
他的表情里并没有嘲弄和鄙夷,只有从骨血深处透出来的淡漠。
“是你。”洛洛明白了,“顾姑娘身染毒息,是你做的。你养好了外伤,想要回宗。”
他弯唇表示“你答对了”。
洛洛:“你不是李照夜。”
他笑:“我当然是。我忘却前尘,如一张初生的白纸,遇见的第一个人把我染成这般颜色,她又怎么能怨我?”
洛洛沉默片刻:“你只说对了两个字。”
“哪两个。”
“畜生。”(初生)
他并不气,只偏了偏头,好奇道:“我从前也像你这么伪善?”
洛洛沉默片刻:“你觉得,凡人愚蠢累赘,不自量力,不如去死。”
他反问:“难道不是?”
洛洛闭了闭眼睛,转身走向下游。
她永远记得,那是一个夕阳如血,阴冷灰暗的黄昏。
七岁的她睡到黄昏才醒,好奇怪,阿娘明明说过,午睡不能太久,要早早起来醒醒胃,要不然吃不下饭。
怎么没人叫她起床呢?
睡到黄昏醒来,感觉真的很奇怪,一种难言的空虚和恐惧,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她揉着眼睛爬下床,走出屋。
门帘一掀,血腥味兜头盖脸撞上来,熏得她眯起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有一道细长的黑影在动。
它抓着东西啃食,“东西”在它的手里一摇一晃。
洛洛看见了娘的半张脸。
地上扔着爹的脚,厚厚的脚板子,常年不穿鞋踩在田土里,茧子厚又硬。
原来,她真的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七岁的洛洛并没有像话本子里面的主角一样冷静地躲藏起来,以图来日。
她疯了一般大哭大喊,吸引到了那只妖魔的注意。
它扔掉手里的“东西”,扑向鲜嫩的她。
细长尖锐的爪子只差一点就挖到了她的眼睛。
生死之际,院墙上跳下来一个人,挥起一剑逼退了妖魔。他还是个五官没有长开的小小少年,扛着大剑,看起来吃力。
他抡起剑斩向那只妖魔。
撩、刺、劈、砍。
他和妖魔的战斗并不轻松,身为凡人的洛洛还给他添乱。
她又哭又叫,从墙边捡起一根烧火棍,不自量力地攻击这只杀害她亲人的妖魔。
少年剑修又得分心护她,又得防着自己的剑伤到她。
很是狼狈,但他并没有不耐烦。
后背上又给妖魔挠了一道血口子之后,他忍无可忍,拎住她后脖领,把她往后一怼,按坐在窗台。
他扬了扬剑,侧过半张脸:“看好了,我只示范一次。”
洛洛的脑子转得很慢,呆呆地,听进去了他的话,盯住他手中的剑。
他使出了太仪剑第一式。
在很多年后的洛洛看来,那一式剑招很有几分青涩。
但当时的她看进了心里,惊为天人。
没她在旁边捣乱,少年李照夜全力施展的剑招成功刺进了妖魔的身躯。
他冲她偏了偏头。
洛洛心领神会,拎起烧火棍,大喊着扑向妖魔,学着他的样子,狠狠刺出——
“噗呲!”
她活了下来。
若不是遇到少年李照夜,她应该是死了,不是死在那天,也会死在不远的另一天。
十一年后的洛洛抬起头,对着阴府灰色的天空眨了眨眼睛。
她道:“当然不是!”
——你觉得,凡人愚蠢累赘,不自量力,不如去死。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李照夜,当然不是。
两个人沿着河畔,一前一后往前走。
十二封神殿溢出的气息恐怖,敢靠近的妖魔不多,二人很快找到了一处安全又隐蔽的石洞,对视一眼,休战,进入石洞休整。
面对这个人,洛洛一刻也不敢大意。
她背靠石壁,正面朝着他,留一丝杀机在他腰侧受伤处,盯死。
他倒是有恃无恐,对她毫不设防,哪怕她不久之前捅过他。
夜渐深。
阴府内其实没有日夜,但修士吸纳天地灵气,身体都有标准的生物钟。
寒气丝丝入骨。
洛洛道:“你出去一会儿,我换身衣裳。”
他抬眸看她,见她衣袍密密麻麻全是透风的刮痕,腰间还别着半截断袖。
他倒是有几分君子之风,起身走得远远的,只留下太仪剑看守洞口。
洛洛换一身新道袍,把旧衣和断袖收进乾坤袋。
过了好一会儿,洞外传来李照夜的声音:“可以进去没有?”
“进来吧。”
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堆枯死的木头和干草。
往地上一堆,生起一捧篝火。
有了火光,阴府之中仅有的青、黑、灰三色被驱逐在外,洞内有了小小一方温暖地界。
洛洛略微失神。
很多年前,她和李照夜,曾有一次被困在无渊谷底,也是找了这样一个山洞藏身。
那时候她和他还没有特别熟。
她年纪就和他救她的时候差不多,没辟谷。那鬼地方除了妖魔之外,就只有虫子和瘴气。
李照夜拖着瘸腿,掘地三尺刨出一种指头粗细的植物根茎。他用石头把根茎碾成细面,烧成饼,抓虫子来试过,没毒,可以果腹。
就是滋味一言难尽,洛洛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
李照夜只吃了几口就扔开。
洛洛知道食物得来不易,他是故意留给她,忍着感动,咬着牙关,硬是把那几块好难吃的饼子吃得渣都不剩。
他盯着她的嘴,眼神有点震撼。
他问她:“能吃?”
洛洛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吃人嘴软,终究还是撒了个善意的谎:“嗯,还可以。”
他点点头:“够?”
洛洛赶紧点头:“够了够了。”
当晚睡到半夜,李照夜忽地坐了起来。
“不是,有这么好吃?”
他拎上长天,钻出山洞,刨来更多的根茎,吭哧吭哧忙活了大半夜。
次日,他得意洋洋把一堆可怕的食物摞在她面前。
“敞开了吃,在师兄我面前用不着客气!”
“吃!”
看着足有她半身高的怪味饼堆,洛洛目瞪口呆,心如死灰。
眼前火光一晃。
洛洛回过神,目光越过火堆,凝望这张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脸。
李照夜。
她想,在一起的时候没感觉,离开你才发现,我的生命里,哪哪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