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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泥淖中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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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融入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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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身在不算逼仄的桥底下,梦独的心里竟然产生出惊喜和一阵暖意,桥底下有着细细的砂粒,还有十几株干了的杂草,他当即决定,这里就是他的栖身之所,就是他暂且避风挡雨的临时之家。

梦独坐在桥洞的最中央位置,这位置真是好极了,不仅不会挨雨淋,竟然还感觉不到外面的寒风。他抓了一把脚前的细砂,松开,细砂在他的手掌上竟给他一种温润之感。

但他知道,漫漫寒夜很快就会来临。他的衣着很不厚实,必须想法儿御寒。

他钻出桥洞,在干沟里寻一些干草,并将沟壁上的干了的荒草薅下来,一会儿过后,怀抱里便满了,他放到桥洞下;继续捡拾干了的荒草,他想起夜里寒气袭人,需拾些木柴,倘能生起火来,则可取暖驱寒。于是到了沟上,甚至到了近处的似岭似小山的缓坡上,既捡拾干草又捡拾木柴。

天暗下来了。梦独钻入桥洞,他要在桥洞里熬过接下来的这个漫长寒夜了。

梦独将干草铺成一个窄窄的铺面,躺在“铺”上,身上盖着薄薄一层干草。他想他近些年来似乎与“铺”有着不解之缘——在新兵连睡的是炕上的铺位,到了警卫连睡的仍是炕上的铺位,偶尔外训时则是打地铺,哪怕是在家里,由于苟怀蕉的生硬闯入,他不得不在灶屋里睡地铺,还有,前段时间,为父亲母亲守灵,仍然是睡地铺——而今,在桥洞里,他躺在上面的则是最为货真价实不折不扣足可让他牢记一生的地铺。

他兜里的烤馒头已经干冷干冷了,他舍不得地掰开一个,一点一点地塞入嘴中,缓缓地咀嚼着,因为饥饿,因为寒冷,此刻,经过牙齿的咀嚼,经过津液的渗透,烤馒头在他的嘴里抵得上任何山珍美味。他在心里计算如何最大限度地让身上的几个馒头发挥价值为他提供热能。他本来只打算吃掉一个,可是青春的躯体需要热量,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了一个半,另一小半块,他实在舍不得吃掉了,便随手放到一块不大的石头上。现在,他只剩下了三个半又干又硬又冷的馒头了。

梦独躺在真正的地铺上,茫然地想着心事,他想不明白命运何以走到了这一步。桥洞外,一阵阵风声贴地掠过,发出一声声听上去有些尖利的唿哨,偶尔的某一声风吼,竟像极了一头受伤的狼的哀嚎。梦独想,他现在就是那头无影无踪却在荒原上游来荡去的受伤的狼,旧伤添新伤,他预感到,他的伤痕还将继续出现,以至用累累伤痕组成他的奇异人生。

他睡着了,在荒野上的桥洞里,睡在坚实的大地上,安如磐石,没有危险。

可是深更半夜不知何时,他被冻醒了。坐起来,好想在温暖而热烈的火焰上烤一烤啊。可是,他没有带打火机,也没有带火柴——虽然他捡拾了许多柴火。

他重又睡下,侧躺着,紧贴桥洞底部的内壁,身体蜷缩着,像个在母体里等待出生的婴儿。他告诉自己无论多么寒冷,必须睡着,只有睡好觉,才能神补回失去的精力。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回到了辽阔的华北平原上,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警卫连,他站在哨位上,身背钢枪,警惕地守卫着机场及身前身后的歼七、歼八等多种类型的战斗机。他站在哨位上,迎来了黎明,迎来了红彤彤的朝阳,他的脸在初生的太阳的照耀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梦醒了,睡在桥洞里狼狈不堪做梦的梦独也醒了过来,虽未起身走出桥洞,但他通过桥洞里透进来的光线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天是个晴天,与梦里一样,太阳刚刚出来,可是光芒却并没有照在他的身上。

他仍蜷缩着身子,眼睛萌萌地看着近处,心里想着该如何得到食物,如何熬过刚刚开始的新的一天。这时,他却听到桥洞里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他动作极其轻微地抬起头来,循声探看,便看到了究竟,原来是一只小松鼠在偷吃他放在一块小石头上的小半块烤馒头呢,一定是烤馒头的香气吸引了它。他无声地笑了,看着小松鼠继续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啃食馒头,他多想把它抱入怀里,亲切地喂食它啊。

尽管梦独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是警觉机灵的小松鼠还是发现了他在悄悄看它,便瞬间如飞一般地逃走了。梦独坐了起来,叹一口气,感觉到深深地对不起小松鼠,他决定就把那小半块馒头放在那里,兴许下一个夜里,小松鼠还会再来,接着吞食它记得的那份美味儿;倘若那只小松鼠能带来几个同伴,那该多好啊,哪怕自己挨冻受饿,他也愿意把兜里的馒头再分一半给它们。

梦独从干沟之床上从大地之床上坐起,弓腰出了桥洞,跃到干沟岸上。有着小山包的原野很开阔,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驱走了夜间渗入他体内的寒气。他伸了几个懒腰,打了一套军体拳,全身的气血便开始燃烧起来。他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尿意,在无人的原野上,掏出他的颇为显赫的男人标志,很舒畅地撒了一泡尿,从上而下的尿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他早就发现也感觉到了,这里地处开阔,但却远离村寨,少有人来,他决定就暂时在桥洞里安营扎寨了。当然,在大白天,他可以在并不太高起的勉强可称作山野的原野上转悠,颇有着蜇伏的意味儿。

为小松鼠,梦独乐意为自己的一闪念而想到做到,他果真只吃了一半馒头,而将剩下的一个半馒头放好,他盼望着小松鼠能继续来与他作伴,盼望着它能带来更多的同类与他为伴。

但,接下来的这一天,他该如何裹腹呢?他脑子里翻腾着这个巨大的疑问,这是关乎到他能否生存下去的重要问题。

可是他知道,目前,他不敢,也不能接近人群;哪怕接近了人群,他又能做什么,打一份短工?人家凭什么相信他?伸手向他们讨要?他高傲的灵魂让他断断不会做出将来想起却会后悔万分的事情。

梦独暂离桥洞之家,走上茫茫原野,他向着小山包走去,而在近处的小山包后,还有稍大点儿的小山包。小时候,他听大人们说,这类小山包,原本是有生命的,它们生长着,但是由于天上的神鸟落到上面,受到踩踏,就停止了生长,没能长成巍峨大山,便屈抑成了比坟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山包,可是小山包上也长了松树和杂草,夏秋时节,也偶尔会有豺狼出没其间呢。

他怀着好奇和探索的心情向着小山包走,正好经过一小片连一小片农人曾经耕耘播种收获过的田野,虽然梦家湾多少人骂他不安心吃庄户饭,但他还是很清楚,这一小片一小片的田野里,曾经种下和生长过的是红薯——红薯是他们这里的农人们的主食,秋天和冬天吃红薯,春天和夏天则吃红薯干——他还很清楚,种过红薯的田地,是要闲一季的,以免地力被拔得太过,地气儿上不来,而不能很好地滋养庄稼。

如今,这一小片一小片的田地便闲着,像是撂荒着。

梦独的眼光有时四下里巡视,有时则瞄一眼脚下,躲开地面上较大较坚硬的坷垃。可是他的眼光忽然拉直了,青春的心脏一阵有力的勃勃跳动,他狂喜着,连嘴巴也呈“啊”字型地张开来合拢不上。他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地面上有两个埋在土里的挺大的红薯,露出紫红色的头部,哦,这是哪个农人的百密一疏,现在,则将成为他的果实。他用脚跟踢了踢,并不能轻易踢出来,便知道他的果实较为硕大。

他找了一块棱角一端光滑而另一端较为尖利的石头,在埋着那两个红薯的土壤里掘着,掘着,只是片刻,便将红薯掘了出来。他一手拿着一个紫红紫红的大红薯,乐呵呵地看着,一张脸也兴奋成了红薯的颜色,如一朵盛开的紫色牡丹花。他将红薯放下,眼光在地上寻觅,果然仍有收获。约摸半个时辰过后,他的脚下就静静地卧有六个红薯。

梦独怀抱红薯,怀抱满心的喜悦,向小山包走去。

到了小山包前,他将红薯放至隐僻处,并做了个记号,以免回时忘记。而后,他便在小山包转悠起来。转悠得累了,他躺下来,躺在阳坡上,晒着冬日暖暖的太阳,嘴里衔着根干干的茅草。太阳可以毫不吝啬地把光和暖洒在他的身上,而他的周围稀疏地长有一棵棵不大的、似乎永远不会长大的松树,在这清幽的小山包里,他像是待在没有任何风险的避风港里。

天晌午时,他多想烤几个红薯一饱口福啊,可是他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他还想,哪怕身上有火柴有打火机也不能青天白日里在这种宽阔地带生火,免得暴露目标,更免得在小山包上引发火灾。所以,他只能生食红薯了。红薯凉津津、甜丝丝的,沁润着他的口腔,更沁润着他的心田。

但想到如果顿顿生食红薯,任青春热力无限,他也还是生出一点儿畏难的心绪。

怎样才能吃到熟了的红薯呢?他想了又想。

忽然,他想到了还在他极小极小的时候,母亲曾用两块白色的火石在灶底下生火的情景,他的眼前顿然间亮了一下,好似心中生出了一片大光明。

天傍黑时,他怀抱红薯走在回去的路上,眼睛在地下搜寻着合适的白色的可以打出火苗儿的火石。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几块火石。

回到桥洞——他暂时的栖居之家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北风贴地刮起来,寒夜降临。

梦独敲响两块火石,火石上先是发出不多的火星星,随着他动作的越来越快,随着两块火石的碰撞频度越来越繁密及力度的越来越重,火石迸发出的橙红色的火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大,骤然间,一抹希望的火苗迸发出来,焦干的茅草被燃着了……

梦独简直要跳跃起来,但低矮的桥洞拘抑着他的想飞翔的身体,令他无法跳跃而起。

好在,他可以唱,看着茅草一篷篷地燃烧,他将原来就捡拾的树枝放上去,树枝毕毕剥剥烧起来,他还将红薯放在火苗儿的近处,他知道,再燃烧一些树枝过后,他可以弄熄明火而留下暗火,他不仅可以随时利用暗火,还可以将红薯埋入暗火里,他呢,即可以静待红薯被暗火烤熟,他便可以将一块块甜润的、香气弥漫的红薯塞入嘴中,咽入腹内。

他还惊喜地想到,这一个夜晚,不,还有再接下来的夜晚,旭热的暗火将为他驱赶夜的寒气,让他在温暖中安然入眠。

多年后,梦独回想这几天的时光,恍然若梦,他不知究竟是如在梦中还是把梦当真?他一直没有读过《鲁滨逊漂流记》,但听说过这部小说的大致故事,他想,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生活经历大抵如此吧?

这样的既浪漫又残酷的生活,梦独一连重复了三日。但,以桥洞为家,究竟不是长远之计。他估摸着,那些寻找他“走一趟”的人的警惕性大约有些松懈了,他决定冒险回家一趟,把他的宝贝物件儿取出来,然后逃之夭夭。他推断,哪怕他的破家里设了所谓的暗岗,但依他的了解,民兵们大多训练无素,各方面的素质与真正的军人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即使他们站岗等着让他“走一趟”,但他们一连几天几夜没有擒获他,可能会“再而衰三而竭”的。

第四天上,他决定离开桥洞。站在干沟里,他对着桥洞看了又看,看那几块打火石,看那一堆熄灭的灰烬,看一个石块上的那个馒头——他竟再未看到小松鼠的光临,但是烤馒头却少了两个半块,兴许是田鼠或老鼠拖走了?

攀到干沟岸上,梦独依然恋恋不舍地向着桥洞看了又看——啊,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家,这个佑护了他的家,这个比他一生中别的家还要重要的家,它将留在他的心底,还将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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