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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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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庆之有两个书房,内书房除去他自己之外,也就是孙重楼能进去。

外书房是他接待亲近客人的地方。

自从夏言进了外书房后,富城就有意无意的盯着。

孙重楼靠在门外,没精打采的打盹。

富城蹙眉,过去拍醒了他,“边上去!”

少年人瞌睡多,孙重楼打个哈欠,过去坐下,就靠着墙壁睡了。

富城亲自看守门户,令仆役们颇为惊讶。

“……愿闻其详。”

夏言说道。

首辅也得请教咱们家伯爷不是。

富城得意的笑了。

他前半生在宫中那个吃人的地方煎熬,后半生本想随意了此残生,未曾想遇到了孙重楼这個憨憨。

那就当多个儿子吧!

富城把这个乞儿当做是儿子养,没想到却给自己的后半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开始他是不乐意跟着蒋庆之,宁愿和孙重楼在苏州府厮混。

可孙重楼却不舍自家少爷,富城无奈,只好跟着再度来到了京城。

他觉得,此后的日子大概就是在富贵中消磨。

可他在宫中见多了那等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的人。

今日看他起高楼,宴宾客,明日宾客就散了,楼就塌了。

所以,富城不时忧心忡忡……他一人倒是好说,可孙重楼这个憨憨却对蒋庆之忠心耿耿。若是蒋庆之遭遇劫难,富城敢打赌,孙重楼会毫不犹豫的陪着自家少爷赴死。

好吧!

咱,认了。

当蒋庆之和严嵩等人为敌时,富城担心伯府会成为君臣争斗的炮灰。

那可是严嵩啊!

加上陆炳和崔元,当朝谁敢和他们叫板。

可蒋庆之不但叫板,还摆明车马的站队。

当夏言出狱的消息传来,富城老眼发红,请示蒋庆之后,家中仆役每人赏两百钱。

这对于本就不富裕的蒋家来说,堪称是雪上加霜。

可富城的笑从那时开始就没消退过。

现在,连夏言都得与伯爷平等交往,让富城更是心中乐开了花。

“看看历代王朝,往往开国时一群虎狼之师,所向无敌。中期勉强支应局面,但四处烽火的苗头已然显露。”

蒋庆之说道:“在王朝早期时,哪怕是前宋,哪怕太宗皇帝兵败高粱河,前宋依旧能挡住北辽而稳住国祚。”

前宋,堪称是中原王朝最衰微的朝代。

“前宋中期,北辽,交趾看似对中原并无太大威胁,夏公可认可这个看法?”蒋庆之问到。

夏言点头。

彼时堪称是中原外部环境最好的时期。

“可有识之士却发现,大宋内部却乱了。神宗发现了这个危机,于是和同样忧心忡忡的王安石一拍即合,发动新政。”

“这是前宋的自救。”

蒋庆之摊手,“可结果如何?新政失败后,无论司马光如何叫嚣,其实,前宋败亡的结局已经不可逆转。”

“从中期开始衰败。随后,不可逆的走向灭亡。”

蒋庆之看着夏言,“前汉可是亡于外敌?”

夏言默然。

“表叔,前汉亡于自己。”朱载坖兴奋的道。

“没错,那么前唐呢?”

“安禄山谋反,动摇了前唐的江山,也是亡于自己。”

“前宋也是亡于自己,那么,我们可否得出一个结论。”蒋庆之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向两个学生展示。

——自我灭亡!

朱载坖的兴奋之色缓缓消散。

他想到了些什么。

让自己有些恍然。

也有些惶然不安。

景王犹豫再三,“表叔,此事,不可再提。”

“怕了?”蒋庆之笑了笑,“我心无私,怕什么鬼敲门!”

夏言眼中闪过异彩,心想,这个少年竟有我狂傲的味儿,有趣。

“大明如今到了什么时候?”蒋庆之突然提高声音,“正是前宋神宗时,王朝中期。”

“内部矛盾越演越烈,整个大明恍若坐在火山口上,庙堂诸公忙着争权夺利,士大夫们安于享乐,只想为自己谋划好处……谁在为这个大明忧心忡忡?”

蒋庆之问。

“没有人!”

你们但凡争气些,说的就是你,朱载坖。

见到美人儿就走不动道,色迷心窍,以至于英年早逝,隆庆中兴戛然而止。

从狭隘的井底跳出来后,夏言悚然发现,自己当年错的太多。

“俺答令大明无可奈何,九边频繁示警,却只能固守……”

夏言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做的不称职,“倭寇横行东南,假以时日,必然动摇南方这个财赋重地。最要命的是……”

他看着蒋庆之,想看看这个自己越发欣赏的年轻人是否发现了大明最危险的危机。

蒋庆之拿出一个铜钱,丢在案几上。

起身走出去。

两个皇子茫然看着他。

再看着走过去的夏言,同样丢了一枚铜钱在案几上。

夏言走到蒋庆之身侧,并肩而立。

“赋税!”

“赋税!”

蒋庆之拿出药烟,恨不能捶死那些蠢货。

“朝中穷的连老鼠都不肯光顾,而那些所谓大明脊梁的士大夫们豪绅们却富得流油。且,他们还不纳税。”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夏公,那些士大夫依附在大明身上疯狂吸血。当朝中的血被吸干,必然无力应对外敌。”

夏言看着他,“曾旭当初复套之议,最大的难处便是军费。”

“我不知晓,但我知晓,大明穷。”

蒋庆之点燃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让清凉的感觉在肺腑中走一遭。

“夏公只看到了财赋危机,却没看到危机之下的危机。”

“庆之请说。”不知不觉,夏言对蒋庆之的态度变了。

果然,这个老头也被伯爷折服了……富城可没有什么家国天下的情怀,只求伯府富贵延绵。

“当朝中的血被那群吸血虫吸干之后,他们可会停止?”

夏言摇头,“不会。”

“那么,他们会把目光转向谁?”

夏言眯着眼,眸子一缩。

“你是说……”

“他们会把血盆大口冲向百姓,疯狂吸食。”

“不至于吧!许多人操守还是有的。”夏言也是士大夫中的一员,老头儿不说清贫,但操守是有的,否则严嵩等人何须辛苦寻他的把柄,以至于需要构陷。

“你高估了他们。”蒋庆之说道:“前汉黄巾之乱,谁不知晓是天灾人祸?彼时但凡士大夫们能有些操守,只需齐心协力赈灾,那么,没了席卷大汉的黄巾之乱,大汉国祚能延绵几时?”

夏言欲言又止。

“前唐时,谁不知安禄山居心不轨,可谁在乎了?”

“前宋时,谁不知晓若是大宋衰微了,草原异族将会大举南下,覆巢之下无完卵。可那些人,谁肯善待百姓?”

“前汉,前唐,前宋的士大夫们可是不及大明的士大夫?”蒋庆之认真问道。

“前汉前唐的士大夫们以军功为荣,文武双全。前宋的士大夫们,以大宋为荣……大明的士大夫,远不及他们。”

老头骄傲到了不肯狡辩。

“那么,当下大明正当危机四伏之时。若是不能振作,不出百年,当有不忍言之事。”

“可青史斑斑,当下的士大夫们,总归会汲取历史教训。前车之鉴,不可复也!”

夏言认真的道。

“我有一言。”

“我,听着。”

二人之间的讨论,渐渐严肃,话题延伸到了这个程度,令两个皇子噤若寒蝉,却不舍离去。

在三人加上富城的注视下,蒋庆之抖抖烟灰,说道: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蒋庆之颔首,“下课!”

……

说实话,让夏言担任裕王的先生,是嘉靖帝的临时决定。

当时他正处于快意恩仇的飘飘然中,想着如此狂傲不屈的夏言,如今却是朕最不成器的儿子的先生。

蒙元帝王最喜击败对手后,奴役他们的儿孙,睡他们的女人。

嘉靖帝让夏言担任裕王的先生,就有这个味儿。

可今日起床后,嘉靖帝却发现了不妥。

若是夏言把朕的老三教歪了怎么办?

别看嘉靖帝对臣子下手毫不留情,可对自己的孩子,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慈父。

否则也不会强忍着孤寂的煎熬,也不肯见孩子一面。

‘早饭’都顾不上吃,嘉靖帝吩咐,“去老三那里看看。”

到了裕王那里,黄锦令不可通禀。

“夏言在何处?”

“夏先生刚回来,在值房中。”

黄锦摆摆手,嘉靖帝缓缓走过去。

老夏,你莫要让朕失望,否则……

值房里,能听到有人踱步的动静,越来越快。

“大明如今处处危机,这我知晓,可庆之却说,当下的士大夫们还会重蹈前朝覆辙,坐视大明衰微……”

“不过那话却令我怅然。”

夏言幽幽的道:“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总是在重复,就如同一次次轮回。”

嗯!

嘉靖帝蹙眉。

朕的大明,何曾到了这等境地?

他越想越怒,转身就走。

“让庆之来见朕。”

什么禁足,嘉靖帝的眼中就没有规矩。

蒋庆之刚给了夏言一闷棍,正乐滋滋的在家享受酸梅汤,闻讯不乐意的进宫。

“你说大明危机重重,何来的危机重重?”

蒋庆之愕然,心想是谁把这番话传到了嘉靖帝耳中?

在场的四人,富城不可能,那么,是景王和裕王中的谁?

他叹道:“陛下,臣得知天下卫所逃卒日增,天下农户逃亡日增……草原俺答步步紧逼,而九边将士却只知缩在城池中瑟瑟发抖。恕臣直言,这不是危机重重,是什么?”

他看着嘉靖帝,“国中的危机,臣就不提了。”

伱还和朕玩这个心眼?

嘉靖帝乐了,“那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为何?”

自负的帝王看着表弟,大有回答不上来,朕就拾辍你的味儿。

这是个给嘉靖帝敲警钟的好机会。

国祚,我来了……

蒋庆之开口。

“商人逐利,只要有足够的利润,他们敢于贩卖绞死自己的绳索。”

“商人粗鄙!”

“陛下,天下士大夫家族中经商的,据臣所知,不在少数。”

蒋庆之沉声道:“前宋时,是谁不惜亡国,也要疯狂吸食民脂民膏,以至于徽宗一朝,各地烽烟四起?前宋时,是谁把徽宗父子送给了金人?”

“是那些士大夫!”

蒋庆之说道:“归根结底,是欲望。大部分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贪欲。”

黄锦忍不住干政,为主子说话,“可有律法在。”

“律法可能约束士大夫?据我所知,士大夫犯事,地方官员总是会高高举起,轻轻拍下,我便是例子。”

蒋庆之当街杀表兄,最终只是发配台州府,便是因为他有秀才功名。

“天下读书人是一家,律法,包括赋税,早已无法约束他们。他们把这叫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别说了!”

嘉靖帝猛地挥手,面色铁青。

“臣最后说一句。”蒋庆之却径直说道:“历朝历代都亡于内部,可谁汲取了教训?大明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臣……不敢苟同!”

在嘉靖帝暴怒之前,蒋庆之从容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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