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丙挥舞手中一根特殊的长鞭,鞭子上有层层叠叠的鳞甲,每一次击打在空中,鳞甲次第叠加地散开来,然后闭合,犹如在虚空中游动的龙蛇,发出低沉的嘶嘶声。
这身上裹挟雷霆的异兽就越发顺从。
分明似乎连入境都没有的一个武者,此刻一只手就抓住了两匹有夔龙血脉的异兽,胳膊上肌肉贲起清晰,李观一坐在马车里面,看着安静睡着了的大小姐。
“李老弟,最后还是我来送你们出去啊。”
“马车里面有盐焗花生,还有一壶浓浓的红茶,地方你自己知道的,自己拿,不要客气。”
赵大丙咧嘴一笑,双目死死盯着前方,速度真如同奔雷一般。
驾驭着异兽冲出了江州城。
而后到了宽敞的平地上,赵大丙嘿然吐气,两只异兽身上炸开了雷霆,速度猛然飙升,李观一都被这一股骤然加速压得后背靠在了车厢上,马车几乎裹挟雷霆,以超过马车这种工具该有的速度急速奔驰。
关翼城和江州城距离数百里。
而若是考虑到了道路曲折,盘旋,蜿蜒,或许得有近千里。
骑马正常走一天。
李观一却觉得,这异兽拉着他们,在狂风暴雨之中急奔,甚至于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回去了,在江州城中,终于发现了李观一方向的禁军们翻身骑乘了坐骑,都是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有一缕异兽之血的上乘坐骑。
他们驱使战马,结成战阵在大道上奔驰。
披着战甲,雨水落在战甲上,溅射出来的小小水花倒映雷霆和月光,战马的马蹄落在青石板上,轰然如雷!
为首的将军却忽然面色骤变,猛然拉动缰绳,大呼:
“停下!!!”
“都停下!!!”
他如此迅猛地拉动了手中的缰绳,战马在急速奔驰之中转向,将军的双腿狠狠的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如雷,猛然人立而起,前足在空中虚踏。
战马的马蹄重重地踏在地上。
后面的禁军们险些撞做一团,在冲阵的时候出现这样的情况,简直是找死一般,是要背负军法处置的,但是此刻的禁军将军却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左手死死抓住缰绳,虎目注视着前面。
是百姓。
一个个百姓,穿着的都只是简单的衣裳。
看着都是往日卖菜的,生活的人,住在这里的,偏远地方的,都走出来了,那少年坐在马车前面,赵大丙旁边奔驰而过的时候,被因为雷声惊醒的茶楼掌柜发现了。
消息就像是火一样,就开始往外面扩散开来。
百姓也有百姓传递消息的方法,这些百姓就在雨水里面,站在前面,安静看着这些禁军,安静无声,却如沟壑一般挡在了禁军和那少年之间。
禁军将军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旁边城门。
“……原本鬼市的城门,这些人,都是……”
“李观一,破鬼市,斩人近百,救人近千……”
千人,每一户人有多少?
他看着这些百姓,忽然说不出话来,明明手中有刀,身上有甲,却有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如同这一场暴雨一般的过来了。
不是只有高高在上的人们,口中才懂得仁义和道德,大雨之中,站在这里的百姓不懂得什么义气和仁德,却也知道,有恩报恩的道理,恩人有事情,哪怕是没有一口吃的也要提起衣服出来的。
你救了我的儿子,你为了我的孙儿报了仇。
我就要帮你啊,要不然我躺在那里,睡不踏实!
这就是和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一样的,最朴素的道理。
今日皇宫已乱,若是禁军再践踏百姓的话,那么陈国皇室的威严就当真要摇摇欲坠了,禁军首领数次提起刀,却又放下,这里只有附近的一两百人,可是远处,更多百姓提着火把,提着灯,慢慢走过来。
微弱渺小,一刀就可以劈碎的百姓,晃动着汇聚在一起,却如同——
如同,赤龙!
那些百姓手里的火,眼底的光,才是赤龙身上的鳞甲,然后他们站在一起,汇聚成一团,就这样手无寸铁,站在禁军的面前,那个给李观一倒了茶的掌柜的站在前面。
他还想起那一日自己和那少年说的话。
‘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是乱世里的杂草,只要没有被撅了根,怎么样都活下去,吃草,吃树皮,总要活下去的不是?’
‘活下去,陷在泥泞里,趴在地上被人踩都要活下去。’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可以看到太平盛世的。’
‘您说对不?’
他轻声道:“可是,杂草,也不想要这样。”
“杂草,也可以点燃一大片的。”
“咱们,也是人。”
……………………
姬衍中冲到了皇宫中的时候,越千峰早已退去了,他们当年初见的时候,越千峰只是個有一股豪气的小土匪,数次抢劫村子都失败,反倒是帮着干了活,甚至于还倒赔进去了三只鸡,气得跳脚,饿得怪叫。
姬衍中觉得好笑,传授他基本的武功,才发现他有上乘根骨。
而今,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富贵的姬衍中已是白发老者,当年少年意气风发,已是天下的名将,实力之强,不会比他弱了,此刻离去,姬衍中却是没能抓住半点痕迹。
但是,难道当真是他?
姬衍中把赤霄剑放回了新的剑匣里面,满脸纠结。
虽然说赤帝当年也是游手好闲,年轻的时候当过游侠儿,可而今开天下八百年,世人谁不知道赤帝的豪情万丈?赤霄剑啊赤霄剑,你可不要真的找了个土匪山贼啊。
他满脸纠结,又希望越千峰是赤霄剑选择之人。
又不希望越千峰是。
而在这个时候,萧无量已经止住了皇宫之中,四处的大火,越千峰,燕玄纪退去了,宫中的禁卫和金吾卫们,开始清点伤员,处理诸多事情。
别宫宴饮之中,应国的太子姜高没有提起这皇宫之中冲天而起的火光,只是如常,饮酒恭贺陈国皇帝,温润如玉,为皇帝保持面子,可是姜远却是恣意,道:
“我一直还好奇,陛下为何邀我等在此地宴饮,却是要为我等,放出来这样大的一场烟花啊。”
“哈哈哈,确实是好看!”
“精彩,精彩纷呈!”
陈鼎业饮酒,不紧不慢,淡淡道:“贤侄看得开心,痛快便是。”
姜远道:“自是开心痛快。”
“极好下酒。”
“只是,今日看了这样大的一场烟花,却不知道明日大祭该要如何?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大祭的时候,是要在日出之前就开始了啊。”
“距离现在,似乎也没有几个时辰了。”
陈鼎业淡淡道:“贤侄如此有兴趣,就随朕一同去看看。”
这样的从容不迫,却让姜远有些捉摸不透了,他心中念头急转,反而落下座来,笑道:“我只是担心陛下而已,如此看来,一切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就先敬陛下一杯。”
“之后,咱们一并过去便是。”
他痛痛快快地敬酒。
于是丝竹重起,歌舞仍旧如常,琴音清幽绝妙,抚琴女子清冷绝色,舞女亦都有其殊色,与此同时,皇宫之中,禁军,太监们来来去去,把受伤的禁军扛起来,背负到其他的地方安顿。
方才的阵仗太大,纵然越千峰他们离开的时候竭尽全力营救自己人,却也总有独自失陷的江湖武者。
重伤却又没能被同伴发现的。
发现这样的江湖武者,就有三五个禁军一起,举起手中的战戟往前面齐齐一戳,然后猛然一搅,战戟的锋和勾,直接把五脏六腑戳烂搅成了大团的血肉。
也有相互枕籍的江湖武者,朝廷禁军。
都已死了。
尸体血都干涸了,一个是为了救国家的忠义,一个是为了尽忠职守,而这样的两方人马,却不得不在皇宫里面彼此厮杀,刀剑相向,有太监高喊着道:“利索些,利索些。”
“这些尸体啊,什么的,就且先都扔到了沟壑里面,先拿着木板什么的都给压住了,不要给露出来什么马脚。”
有禁军咬牙道:“可是,这是为国牺牲的同袍。”
“如此糟践,恐怕大祭结束之后,他们尸体都要看不出来了。”
话语没有说完,就被太监手里的拂尘劈头打下,那年轻的太监喝骂道:“一个臭丘八,还敢在这里还嘴了?”
“怎么还按刀?”
“咱家是奉了陛下的圣旨,诸位可要快些把这些尸体啊,血水啊,都处理干净,再过这两个时辰,就是咱们陈国十年一次的大祭了,咱家不管你这是有什么样的苦衷,是不是同袍尸骸。”
“耽搁了陛下的大事情,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偌大的皇宫,灯火通明,厮杀的战士们退了下来。
于是宦官和侍从们上前来了,那些厮杀了的还温热的尸体被拖走,引来了江河里面的水,把血水冲刷干净,把厚厚的绸缎铺开,遮掩,又有香树,花草,一盆一盆地摆放起来。
破碎了的宫殿则是摧毁,以各种神通,手段重新修复。
皇宫在不计代价的修复当中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禁军们把江湖武者和自己同袍的尸体都一起抛入了沟壑里面,他们的身上有鲜血,彼此为敌此刻却又彼此枕在一起,双目没有闭上,倒影天光。
天边的太阳要出来了,晨曦落在了他们的眼底,映出一片火光。
灯笼里火光忽闪。
忽而扩散,化作了女子旋转的裙摆和衣襟。
声音此起彼伏,一下大了起来,权贵们饮酒,美人起舞,胳膊里面夹着的飘带旋转如火一般,编钟鸣响,琴音悠扬,确实是盛世的气魄。
最后天边亮起了一丝光的时候,陈国皇帝放下最后一杯酒,率群臣,王公们踏上车舆。
有着羽林装饰的车舆在御道上奔驰着,天光云影清幽。
昨日暴雨,空气舒爽,已经有百姓们开始了日常生活,宫殿的大门打开来,江湖人,百姓都涌向皇宫,参与这十年一次的大祭,应国的二皇子姜远到了皇宫,窥见的仍旧是一如既往的陈国皇宫。
威严,寂静,奢侈而华丽。
禁军,宦官,侍女,皆井然有序。
陈皇陈鼎业踱步行走于其中,从容不迫。
姜远眼底惊叹,震动,忽然叹息,忍不住道:“这就是天子的权位么?一怒而天下死,此处杀伐,彼端从容宴饮,饮酒罢,归来处,仍旧如常。”
“似是无所不能一般。”
“大丈夫,当如此啊。”
而在这个时候,姜远忽然看到了皇宫前面,穿着甲胄,浑身沾染黑色痕迹,似乎是从火堆里面挣扎出来的陈国太子陈文冕,看到这位平素冷淡自傲,清贵又豪勇的敌国太子却是失魂落魄一般。
陈鼎业微微皱眉,然后眉毛舒展开来:“文冕,今日是大事,你不穿朝服,华章,做这样模样,岂不是丢失了帝王的威仪?”
“长此以往,朕要如何把国家交给伱?”
陈文冕却仍旧还可以克制那种绝大的悲痛。
他咬着牙说是,然后等到了皇帝更换冕旒的时候,道:“父皇。”
“娘亲,她,死了……”
陈文冕说出这样话的时候,仿佛从身躯里抽离了骨头一般。
才十七岁的少年,父母的死如天塌下来一样,此刻他几乎本能地渴求来自于父亲的帮助,皇帝的动作不变,只是道:“她素来超佛,佛说死后荣登西天。”
“死于皇室。”
“应也,别无所求。”
陈文冕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火光熄灭了。
陈鼎业起身,他拂袖,道:“速去更换朝服。”
“勿要误了国家的大事情。”
“皇后的事情,先秘不发丧,不可晦了家国。”
很快的,陈国大祭的前一部分就已经完成了,原本的御道都被清空,允许百姓来旁观,许许多多百姓涌动进来,他们拘谨却又兴奋地看着这十年才有一次的大的场面。
江湖人也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们都被卸去了兵器,有人退去,但是也有人不在乎这个,是真的来看热闹的,比方说,天下第一楼的客卿涂胜元。
这位先生提了一支笔就进来了,环顾周围,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血腥气,想到江湖上的波涛汹涌,他只是叹了口气,“江湖啊,天下,真的乱糟糟啊乱糟糟。”
陈国的皇帝换取了朝服。
乃是十二章衮服,十二冕旒,着玄衣、黄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宗彝纹,领、褾,诸多繁华,帝王威仪彰显。
皇宫诸华丽之物,照耀川陆,禁军羽林卫持兵。
只陈鼎业身后,就有黄麾三万六千人仗,旌旗蔽野,及辂辇车舆,皇后卤簿,百官仪服,务为华盛,那些百姓们哪里见到过这样的阵仗,都只恍惚,只是觉得见到了天上的神灵一般。
可是自心中升腾起来了一股畏畏缩缩的恐惧之感。
陈鼎业志得意满。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最信任的将军之一,古道晖捧着一个匣子,大步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跪在这里,举起来,道:“恭贺陛下,臣在地宫之中,发现了一物,乃是陛下最看重之敌的头颅。”
“为您取来了。”
“在国家最盛大的时候,这样仇敌的首级,是臣子献给您最大的贺礼,愿您万寿无疆!”
陈鼎业笑着点头,伸出手去取。
匣子打开,空无一物。
哪怕是陈皇,此刻都有一瞬间的微怔,下一刻,古道晖浑身气势猛烈暴起,他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把短剑,森然冰冷,如同癫狂之虎一般朝着陈皇扑杀过去了。
这样的变化,谁都没有想到,没有谁会意识到古道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亲自杀死了自己的三个同袍,拿着他们的首级换取了来了金吾卫大将军的职位。
太平公麾下二十四将,出生入死,连这样的人都可以背叛,谁敢相信他?
他成了一个,绝绝对对的孤臣。
所以陈鼎业才能相信他。
才会让他成为金吾卫的统帅,而现在,这十年的累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古道晖不顾一切地冲锋,五步之内,那把短剑直接刺入了皇帝的胸腹之中,这位名将无时无刻都记着的画面,再度出现在眼前。
‘只有成为孤臣,才有复仇的希望’
‘诸葛公,是要我,去杀死皇帝?’
‘不,不是……’
那个男子温和道:
‘是要你在万民之前刺杀他,告诉天下的百姓。’
‘皇帝,不是神!’
‘如此,才是为大帅复仇,我们要掀起的,绝不是一家一姓的争斗,我们要杀死的,是天下人心中的皇帝啊,只是,道晖,要苦了你了……’
‘活下来的,比起死去的,更痛苦。’
古道晖那一日喝完了酒,提着兄弟的首级,成了天下人人人咒骂的叛徒,而现在他提着剑,刺穿了皇帝的气运和他身上,那可以抵御一切攻击的宝甲。
皇帝心中对他没有防备,这是宝甲唯一的疏漏。
一个令人作呕的,杀死兄弟和兄长,以此摇晃尾巴求荣的狗罢了,有什么值得戒备?
“昏君!!!你小看了天下人!”
古道晖一剑穿过,然后宝甲发作,他的剑被折断了,然后已有皇室高手出手将他压制住,古道晖被皇帝的磅礴修为根基反噬,张口喷出鲜血,然后被数名高手齐齐压制,跪在地上。
但是,陈鼎业不坏根基,竟已被破,脸色苍白。
古道晖被压制着跪在地上。
却似是还站得顶天立地。
“哈哈哈哈,皇帝也会受伤啊!”
“天子,也会受伤,也会吐血啊!”
他放声大笑,十年的痛苦挣扎,那郁郁不甘之气,终于在一瞬间都吐尽了!
百姓哗然慌乱,恐惧不已,禁军卫士们齐齐奔走,有人高呼道:
“救驾,救驾!”
“边军何在!出来,出来!”
如此巨大的变局,谁都被震动,可下一刻,忽然有另一股气势出现了,在古道晖的放声大笑之中,马蹄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皇宫的大门竟然打开来,一匹枣红色的马迈步,一下一下走来。
陈鼎业挑选了的精锐的边军镇压皇宫,他们立刻结阵反应了,可这一次,这些经历厮杀的边军们反而面色变化,他们握着长枪,一步一步,缓缓后退,脸上带着不敢置信,激动的神色。
边军如水银般缓缓退开了。
那人穿着黑色的重甲,骑着他的那一匹老马来到了这里。
具装沉静,墨色地如同压制天下的黑云,披着大氅一直到了马匹的背上,他是个老跛子,他提起枪,挎着剑,看着这些战士们,他只是道:“怎么了,不记得你们的王了吗?”
于是这些精锐的边军将士们放下了自己的兵器,他们半跪在地上。
如同墨色的云气逸散,甲胄的碰撞肃杀凌厉。
陈鼎业起身,看着那骑着马匹,只一个人来到这里的人。
他收服这些精锐无比的边军,打压,拉拢,分化,用了足足一十三年,近乎五千个日日夜夜的谋算,韬略,而现在,那个男人出现了,只是一瞬间,就让他们半跪在地上,垂下了眼睛和头颅。
他回来了,就有了千军万马。
老马背着老迈的英雄,来到了这华丽的宫殿之前,那老迈的跛子,老迈的狼王勒着缰绳,他抬起头,看着皇帝,大笑:
“弟弟啊,你这个皇帝,做得不漂亮啊!”
陈鼎业面色苍白。
什么是英雄。
最不可能出现之刻,出现在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超越一切的气魄,这样的男人,是世上的豪杰,应该死在战场上,这样傲慢暴戾又自我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用蝇营狗苟的计策呢?
他只会在敌人气势最强盛的时候出现,然后正面去挫败它!
不退不避!
这个老跛子伸出手,拍了拍马匹的鬃毛,然后他坐起来,勒着缰绳,眸子安静,身上的甲胄仍旧有肃杀的血腥气。
他眯着眼睛,轻声道:“天下啊。”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