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枚边军的军牌。
其中甚至于还有一枚被桐油浸过,比起寻常军牌更大,也有了些纹路,代表着的是伍长,一侧有七道刀痕,代表着曾经在和应国对垒之时,斩杀过七个敌人。
这是至少经历过十次以上战斗的悍卒!
却死在了这一少年手中,老者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而后经验老辣,直接问道:“尸体在哪里?”
李观一如实回答所在位置,道:“已经稍微做了处理。”
“好。”
老者敲了敲桌子。
一名同样白发白须,脚步无声的老仆出现在老者旁边,垂首听从吩咐,薛道勇言简意赅道:“立刻带人去那里,将尸体处理好,速度要快。”
老仆点头,转身离开。
薛道勇看着这些木牌,宽大袖袍拂过去,把这些边军木牌拂开,落在了旁边铺着的软垫上,没有什么声音,老者指了指桌子上的食物,平和道:“先吃饭。”
李观一和薛道勇一老一少坐在这桌子对面。
老者面色从容不迫。
只是那白虎法相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表情波动,疑惑,震惊,好奇,绕着那边的少年人来回地走,还低下头,用湿润的鼻子在李观一的头顶闻了闻,末了,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年肩膀上小白虎的脸颊。
把小白虎舔得倒地,四爪乱挥,无能狂怒。
李观一几乎可以从巨大白虎法相上看到了如此人性化的表情。
卧槽,卧槽,卧槽!!!
这什么品种的小猫?
这么小一只,这么猛?!!!
舔一舔,闻闻味儿。
也可以略略明白那看起来从容不迫,很有静气的老者心中情绪。
不知道为何,这一次青铜鼎没有半点的涟漪。
似乎,同一个法相,在同一境界内只有一次玉液积蓄。
如同进度条一样,入境前已满了。
今日的黄米粥之中加入了定神安神的药物,性温,平补,李观一感觉到身体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被慢慢抚慰的感觉,精神也随之舒缓下来,大口吃完了之后,老者让人将东西撤走,又沏茶。
“但凡厮杀,争斗,都一定会给身体带来损伤。”
“会剧烈消耗自我的精元,所以百战之人,若不懂得养护,往往寿短而多病,参茶补气安神,却是最好。”
李观一裹势而来,老者却慢悠悠的。
让李观一先吃饭,又饮茶,挫去了那等大势,自己反而是不紧不慢,反而占据主动,从容不迫,而李观一自己也能沉得住气,就只是饮茶,老者沏茶之时,取出了围棋,笑而问道:“会下棋吗?”
李观一想到了和婶娘对弈的惨烈,点头:“会一点点。”
“但是很差。”
薛道勇豪爽笑道:“下棋而已,游戏罢了,不必在意胜负。”
“来来来,霜涛和长青都不爱下,老头子平日烦闷得很,只能自娱自乐。”
他兴致勃勃地摆好了棋盘,拈起了白子,下棋的时候,终于问道:
“客卿来找我,应该是有所求吧。”
老者手中棋子落棋盘,随意问道:“那么,你不想要什么?”
他不问你想要什么,直接地问你不想要什么。
尽显老辣。
李观一持黑子落棋盘,道:“不想要麻烦。”
老者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麻烦,确实是啊,大麻烦,说是溃军为贼人,但是溃军是不会带着军牌的,这恐怕是边关出了问题导致的哗变,他们离开军队之后对百姓动手,自然罪无可赦,但是有识之士可以窥见边军的隐患。”
“上位们,不想要让人知道这些。”
李观一道:“不去解决隐患,而是防止隐患和问题被人知道?”
老者淡淡道:“如此,在皇上看来,就又是歌舞升平了。”
李观一拈起棋子,道:“不担心问题变大?”
老人淡淡道:“变大?”
“就连岳帅都被从边关调回来,他们还担心什么?边关之中没有能压服那帮悍卒的人,没有能击败应国名将的人,乱是肯定的,寻常的人杀了这些溃兵,就相当于知道了这些消息,会被封口。”
“只是不知道是用钱,还是用其他的了。”
李观一安静下棋:“所以,我来找您。”
老者笑起来:“你就那么肯定,我能帮你?”
“你不想要麻烦,是不是也不想要赏金?”
“其实,薛家可以让伱领受这赏赐而不必担心后患的。”
他本意是要用言语压迫下少年。
李观一却只是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素霓弓,道:“素霓弓,以柘木为弓身,以犀牛为角,鳄龙之筋,混以南海鲨鱼胶而成,作价一千五百三十贯,大小姐给的。”
又指了指那把刀:“三百炼重刀,暗纹木镶黄铜的刀鞘,一百贯。”
他微微挺直腰背:
“大小姐给的。”
意即是自己不必太在乎那一百两银的赏银。
老者失笑。
骂一句:“老夫言语,却为小儿女之事所缚。”
小小孙女,坑了老夫啊!
薛道勇摇头,微笑道:“算了算了,真的是……”
“我知道了,你杀人的痕迹还有消息,老夫会为你封锁掉,至于那一百两银,老夫会自己掏给你的,不过,送上门来的悬赏和名气都不要,常人觉得离谱,放在你身上,倒也是正常的。”
老者盘膝坐在那里,左手撑着下巴,手肘抵着盘膝坐起的左腿膝盖。
右手拈着白棋落子,哒地一声落子,微微抬眸看着李观一,笑道:
“毕竟,逃亡了十年,终于到了这里。”
“距离出关就这么一步之遥,当然不希望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不是吗?我如果是你,也会这么选择。”
风过荷塘,荷塘上泛起涟漪。
最大的隐秘被人一口道破!
李观一心跳狠狠跳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老者,老者似笑非笑看着他,那白虎法相安静趴在那里,眼底并没有太多的恶意,他的落子和他此刻的言语一样,锋锐而直接,似乎要击穿对面的心防。
少年人心安。
脊背笔直,拈着黑色棋子,往下下棋,目光看向老人:
“不愧是落子天下的薛家老爷子。”
“您的情报系统,似乎比陈国的缇骑更厉害些。”
老者脸上的笑容微敛。
对面少年落子同样锋芒毕露,如同他的言语。
但是他不讨厌。
反而心中升起更多欣赏。
一个只有武力的人不过是莽夫,世上不缺少掀起一地混乱的豪雄,却的是真正的英雄,武力值高的有很多,只有武力,却不是他要押重注的人,老者笑起来:
“只是好奇,观一你是犯了什么罪行,被追杀如此久?”
“至于情报,哈哈哈哈,你也算是我家人,老夫只是希望能知道家中的客卿是不是值得信任而已,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李观一手中拈起了棋子。
五枚棋子。
他在棋盘上下快了棋子。
每下一枚棋子,都轻声道出一個名字:
“陈国,应国。”
“吐谷浑。”
“突厥。”
“党项。”
他没有在说什么,这些是他窥见的薛家商业,也是公开的秘密,老者放声大笑:“哈哈哈,商人逐利,把咱们陈国的东西,卖到党项人那里,就可以得到十倍的利润,怎么能放弃?真是孩子气。”
李观一收回了手掌,他安静坐在那里,说出了最后致命一击:
“可是现在百姓都在说薛家的慈悲,和陈国皇上税收重。”
老者脸上笑意立刻消失了,眸子注视着眼前的李观一,老者身旁的巨大白虎起身,毛发耸立炸开,眉头皱起,凝聚成了一个模糊的字,露出了獠牙,对准了李观一,但是没有杀意。
李观一怡然不惧,目光穿过白虎法相,落在老者身上,轻声道:
“商人逐利。”
“然而小商谋利。”
“大商谋国!”
薛道勇目光微顿,心中的念想被人道出,他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惊叹和惜才,这也是李观一从白虎上得到的信息,薛道勇脸上笑容微敛,老者斜倚而坐,少年脊背笔直。
风起,荷塘上涟漪褶皱不绝。
两人对弈,此刻听风阁亦是棋盘,言语便是棋子。
薛道勇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
“那么,小先生觉得,我是要谋利,还是谋国。”
李观一视线从安静下来的白虎法相上移开,道:
“我也要问薛老了。”
李观一挺直脊背,鬓角黑发微扬:“小商谋利,大商谋国。”
“您是要谋天下。”
“还是谋万世之太平?”
谋天下,谋万世之太平!
当老者以为李观一要说谋国的时候,这两句话如同巨石一般砸在了眼前这老人的心底,打破他的预期,让他心底炸开波涛,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时竟有血脉贲张之感,老人看着那平静的少年,忽而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好,是老夫看错了你!”
“你这样的人,文武双全,狠辣而有决断。”
“我曾经说你是良佐之材,是我错了啊。”
“你这样的人,如同蛟龙被困在井中,乱世来到,便是那王佐之才!”
“可惜没有早一百年遇到你。”
之前的老仆已经飞速赶回来了,凑在老者身边,薛道勇道:
“那些人何时死的?”
老仆回答:“丑时末。”
那正是破云震天弓长啸的时间。
薛道勇更相信尸体的言语。
对上了啊,在这少年大开杀戒的时候,白虎七宿从西方升到了中天。
箭矢贯穿贼人脖子的时候,鲜血涌出来,于是破云震天弓不甘地鸣啸。
都对上了。
眼前的人,正是那阔别五百年,再度来到这乱世的白虎大宗,是天上主掌兵戈的星神啊,老人心中叹息,看着那文武双全的少年人,终于下了决断,微微笑道:
“那么,关于你刚刚赏金的问题,我还有另一个提议。”
李观一疑惑。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才是。
薛道勇慢条斯理道:“老夫这里,恰好有一个九品武散官的空白籍贯,有品级,无挂职,有差遣,职责是追缉逃犯。”
“薛家可以给你一个空白身份,一个九品武散官。”
李观一要拒绝。
老者淡淡道:“入品级,可持枪,佩弩。”
“可——”
“披甲。”
少年声音凝固。
这是,重注!
老人微笑起身了,他让开一个位置,指了指后面那放在黑檀木架子上,安静沉睡着的神兵:
“另外,再去握一握这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