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安静。
朱珵蹻一时捋不过来,愣在了原地。
虽然说皇帝和阁老形同父子,但上面的这话也未免…
内阁在洪武朝晚期形成,永乐朝正式固定,它可是陪着大明走过两百多年风雨的制度啊!
皇帝虽改的祖制不少,但那都是眼下不改不行的落后祖制,情有可原。
内阁制…一旦皇帝要改,即便是张居正都不会支持皇帝吧?
“老夫挺欣赏你的。”高拱突然来这么一句。
“阁老…欣赏我?”
他可是清楚的记得,皇帝宣布自己参与朝政时,二位阁老吃人一般的表情。
包括到现在为止,朱珵蹻心里他和高拱的关系仅仅是来往不错的同僚,仅此而已。
“你年轻,有魄力,有胆量。”
“更重要的是,你愿意为民,为国,为皇帝做实事。”
“而且,殿下冷静理性,很少有冲动的时候,老夫尤其欣赏这一点。
“冷静理性?倒不如说是胆小怕事。”朱珵蹻自嘲。
“非也!非也!胆小怕事的人是不敢弹劾祖制的!”高拱欣慰的笑着,“这建议,我和太岳都犹豫了几年不敢提,殿下倒是来京几个月就提了。”
“皇帝多有冲动之时,脾气硬起来什么人的话都不听,有时候这叫坚毅果决,有时候这叫乾刚独断。”
“老夫希望殿下,日后多多劝谏皇帝,避免因一时冲动而获百时之乱。”
朱珵蹻渐渐明白了。
无论高党如何,高拱隐退之后,内阁的改变大概率是板上钉钉了。
到时候众事杂乱,虽然皇帝可能会步步为稳,但依然可能有一些事让皇帝冲动易怒,而乱了大事。
自己的责任,就是在这些时候劝住皇帝。
毕竟自己性格就谨慎,又加上宗室的身份,肯定比那些御史言官更有劝谏作用。
这么说,高拱也希望皇帝可以对内阁动手,以根除党争?
朱珵蹻内心肃然起敬。
这是真正的为国忧虑。
也就是说,他离开朝廷后不会留下自己的残余势力。
这也还为皇帝减少麻烦,以更好改进内阁。
“谢阁老美言!”
“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为民谋福,为国谋荣!”
“嗯。”高拱点点头。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高拱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光。
他从小就是个神童。
(嗯,名臣标准开局:神童)
三岁识字,五岁能对诗,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中乡士。
趾高气昂的性格,也就是在这些年养成的。
但就从这一年开始,他一帆风顺的命运似乎…卡住了。
和一条龙似的横冲直撞的天才们不一样,从乡士—举人—进士的路程,他走了整整十三年。
入仕之时,已经是28岁“高龄”了。
之后又在翰林院待了足足九年。
有些人经历这些磨难,可能会消沉意志,松散懈怠。
也可能和张居正一样稳住性子,内敛隐忍。
但高拱偏偏和谁都不一样,他越来越亢奋,越来越硬气,充满斗志。
命运越让他看不到希望,他就越抗争,越不隐藏内心的热情和血性。
这一点也是他当初选中张四维的原因,这孩子也和自己一样热情洋溢。
高拱的性格,后来让他入了嘉靖帝的眼,让这么个强势,不服输的人去跳脚自己软弱胆小的儿子。
可性格也让他的人际关系变得极差。
毕竟没人喜欢这样的人。
直到年近六十,他才沉稳下来。
皇帝…也算是他的半个儿子了。
所以当他看到皇帝身边有这样一个退烧药,冷静谨慎之人时,他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毕竟自己伺候不了他几年了。
张居正看似内敛隐忍,但他在有些事上,比任何人都强硬。
朱珵蹻,才是将来为皇帝脑子一热时,泼泼冷水,清醒清醒的人。
饭后,朱珵蹻就准备回去了,高拱亲自送到大门口。
“殿下不看看犬子再走?”
“空手来的,不好意思再麻烦夫人抱出来!”朱珵蹻尴尬苦笑,“下次,下次晚辈带着夫人同来!”
夫人?
高拱想起那两百多斤,壮如公牛的科尔沁公主,不由得为瘦弱的朱珵蹻担心起来。
“殿下…还降得住吗?”
“殿下若有些吃不消…”高拱看看周围,靠近朱珵蹻耳朵,“有一些秘方,高某自己用了挺久的。”
“高阁老!”朱珵蹻惊呼。
“一大把年纪了…您…老不正经!”
“哈哈哈哈!”
“您没有其他事的话,晚辈就回去了!”
“稍等!殿下稍等!老夫还真有话要说。”
“不会又是什么秘方吧?”
“那倒不是。”
高拱一瞬间正经起来,眉头紧皱。
“皇后身孕之事…若是皇子…”
“到时候陛下苦恼起来,殿下该如何?”
一身冷汗瞬间从朱珵蹻的毛孔中涌了出来。
“什么?阁老您…”
“此乃天子家事,我虽宗室,却是旁枝远系,怎能胡言乱语?”
“哎…”高拱看着远方的夕阳,眼里有数不清的疑虑。
“太子国本已固,若再来个嫡子…你我皆陛下心腹,岂能置身事外?”
“陛下怎么可能不苦恼?问起你我,总该有个说法吧?”
“其实…此事倒和我关系不大,毕竟老夫没几年仕途了,皇子长到要苦恼陛下,少说也要十年。”
朱珵蹻一惊,这又是高拱的一条善议吗?
他说的有道理,自己是皇帝心腹,若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请…阁老赐教!”
“有了我家孩子以后,此事就在我脑海中迟迟不去。”
“老夫的建议是…当立强立英!”
“阁老!”朱珵蹻双腿一软,差点摔下去。
“废长立幼乃取祸之道也!”
“可若未来之君是无才软弱之人,陛下的新政,陛下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
“那也不能…”
“大明国运自成化一朝之后一再颓势!”高拱语重心长,“好不容易出了个中兴之君,国运上升,重获洪武,永乐之时荣光,老夫不忍心这是灵光一现啊!”
朱珵蹻不敢再听下去。
“陛下英明聪慧,自有主张。”
“晚辈告辞!”朱珵蹻拱手离去。
夕阳红光之下,高拱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看上去有些孤伶。
“咳咳咳…”
高拱剧烈咳嗽起来。
下一刻,脚下的台阶多了几滴红点。
“快了…吗?”
高拱恍惚间,向院内看去。
那里有他的夫人,还有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