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从西街仁心医馆出发的同时,裴府里也很是热闹。
府邸中处处张灯结彩,贴满喜字。
这宅院从前总显冷清,花圃里一朵花都没有。如今人要成家,便处处热闹起来,那一园子木槿且不说,光是花里胡哨的摆设都增添了不少,惹得殿前司一众禁卫来时都暗自议论:“未料大人在殿帅府中如此杀伐正经,自家里却爱花花草草珍奇摆设,真是人不可貌相。”
正往胸口别红花的青枫:“……”
裴云暎的亲事办得很是热闹。
且不提人缘如何,如今裴云暎是新帝倚重亲信,多得是想巴结攀亲之人,喜帖都还没发出去,有些人就已自发将贺礼送到裴府中来,顺带说一句:“届时大人成亲当日,可千万别忘了在下一杯喜酒。”
忙得裴云姝补帖子都补不完。
朝中拉亲的人不说,裴云暎的客人,还属殿前班的人最多。
五百只鸭子从殿帅府一路吵闹到裴府,直吵得萧逐风额上青筋跳动。
有个不太相熟的的客人见萧逐风一路都抱着怀中的小女孩不曾放下,遂玩笑开口:“萧副使这是何时成的亲?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连孩子都有了?从前在演武场相见时,一幅英朗模样,未料还是个慈父,扪心自问,若换做是我,可绝不会做到如此耐心。”
萧逐风:“……”
不慎听见的裴云姝面色吓了一跳,将宝珠从萧逐风怀里抱过来,赶紧红着脸一番解释。
“噢,”那客人恍然大悟,许是觉得不好,生硬找补,“原来如此,我瞧着小姑娘生得和萧副使眉眼有几分像,还以为这小姑娘的父亲是副使大人。”
这睁眼乱说的瞎话一出口,二人更尴尬了。
萧逐风一大早就过来裴府帮忙,裴云姝也正是忙的时候,宝珠一见萧逐风就拉着他不撒手,于是萧逐风便当起了小姑娘护卫的职责,尽心职责地带孩子。
不知道的,的确以为这是萧逐风的女儿。
“多谢萧副使,”裴云姝抱着宝珠,不自在道:“前头忙完了,大人可以去厅里先坐坐。估摸阿暎他们快到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迎亲的车队回来了。
裴云姝眼睛一亮,忙抱着宝珠朝门口走去。
裴府大门口,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何瞎子站在一边,手持一面大斗,里头装着谷豆、钱果、草结,一面祝祷祈福一面洒向四周。
银筝扶着陆曈下轿,陆曈蒙着盖头,什么也瞧不见,只感觉有人将同心结牵巾塞进自己手中。
裴云暎拿着牵巾另一头,似是察觉出她紧张,轻轻扯了扯牵巾一头,陆曈顿了顿,也扯了一下,算作知晓。他便低声一笑,带着她过了门前的跨鞍与蓦草,寓意“平平安安”。
四处便响起哄闹叫好声,殿帅府的禁卫们声音尤其洪亮。虽然这位陆医官最后竟然嫁给了自家顶头上司这件事的确惹人沮丧,但后来禁卫们一想,至少大人折在陆医官手中,将来再有来殿帅府的姑娘,至少不会瞧得上一个有妇之夫,如此一来,他们就有机会了,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因此,还是祝福就好。
裴云姝把宝珠交到萧逐风手里,自己带着二人走到厅前,陆曈与裴云暎脸面对面,俯身参拜三下,亲礼既成。
从头至尾,陆曈都紧紧攥着守着同心结牵巾,销金盖头遮蔽一切,外头又太过嘈杂,也不知是何情况。从前在在常武县、在苏南、在西街,她瞧过许多人成亲,但轮到自己时,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要做怎么做。
礼成那一刻,四周响起喝彩欢呼,有看热闹的宾客起哄要裴云暎挑盖头,被看一眼后吓得一个激灵噤声,再也不敢多言。
于是二人被簇拥着进了新房内。
进新房内亦有一堆流程,裴云姝特意请来夫妻恩爱的妇人们将金钱彩果散掷,谓之“撒帐”。裴云暎与陆曈则在人帮忙下,各剪一绺长发绾在一起。
裴云姝笑道:“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做同心结。”
“结发同心,绾合髻!”
段小宴的声音从门后挤过来:“快,现在该喝交杯酒了吧!怎么成亲如此复杂。”
他今日也特意换了身枣红锦衣,一派少年天真,方才成亲礼的时候就数他声音最大。裴云暎看他一眼,不过或许人多,这一眼便很没有威慑力,段小宴催促:“快呀,还等什么?”
裴云姝便笑,一面推裴云暎:“阿暎,是该喝合卺酒了。”
裴云暎看向眼前人。
陆曈坐在榻边,头上盖着盖头,是平日不曾见过的乖巧,她今日从头至尾都很平静,若非刚才跨门槛时候差点摔了一跤,还真差点瞧不出一点紧张模样。
他便提起酒壶,用两只银盏盛满,银盏亦用彩结相连,拿起一只,将另一盏轻轻放到陆曈手中,轻声提醒:“拿稳了。”
陆曈的手碰到那盏银杯,他的声音近在耳边,于是下意识抬头,目光所及,却是销金盖头模糊的暗光。
只觉有人的手臂越过自己肘间,牢牢托住她,分明是分开的姿势,却又极度亲密,似她进门前牵着的那条同心结牵巾,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莫名却又纠缠在一起,并成一处。
她低头,唇落在杯盏边沿,那酒似乎也是蜜酒,清甜甘洌,没有半分辛辣。
待将合卺酒一饮而尽,陆曈和裴云暎同时手一松。
“咚”——
两只酒盏同时落于床下,一仰一合,裴云姝一瞧,登时喜道:“大吉之兆!”
自古以来交杯酒也叫“筊杯酒”,饮酒后掷盏于地,观其仰合可占吉凶。
这兆头实在很好。
段小宴率先捧场:“那自然是,天作之合一双璧人,必定恩爱白头!”
萧逐风抱着宝珠狐疑看他一眼:“你今日怎么这么会说话?”
少年小声嘀咕:“来之前已经搜罗了一箩筐祝祷语了。”
行到此处,所有亲礼都已完毕,裴云姝掩好床帐,将闹喜众人赶出房中,裴云暎倒是还想陪陆曈说话,还没走到跟前就被裴云姝推走,道:“规矩不可坏,你先去前厅陪客人!”又转身来低声嘱咐银筝:“总算能歇会儿了,银筝姑娘,待我们走后,让曈曈吃点东西。忙了半日也没个休息时候,今日真是辛苦她了。”
银筝点头称是,裴云姝这才推门离开。
待她走后,屋子里再没别人,陆曈毫不客气一把掀开头上盖头,长松了口气。
银筝想拦,见她骤然轻松的脸色,想了想又没说什么,任由陆曈把盖头放在一边。
“的确辛苦。”陆曈道。
其实成亲之前,她一听这繁冗流程便觉头疼,于是与裴云暎商量着,一切从简。今日这亲事能省的步骤都省了,比起当初裴云姝嫁到文郡王府已然清简了不知多少倍,然而真做起来时,陆曈仍觉头晕眼花。
亦或是如今随着她体内余毒渐清,又在仁心医馆过得闲适安逸,再无后顾之忧,于是这身子骨也越发娇弱,受不得半点疲累?
银筝从铺着的褥子中捡起几颗同心花果递给陆曈:“姑娘先吃点东西,忙这么久该饿了。”
她一说,陆曈也觉出几分饥饿,就与银筝挑了些点心果子来吃,吃了一点甜的,方觉精神回转些,又坐着歇息了一会儿,这才起身有空打量屋子。
婚房装扮得很是喜庆,处处用彩结增色,花梨木榻边书案放着对莲花花瓶,意欲连生贵子。又有一尊和合二仙,象征夫妻恩爱。
陆曈正盯着那尊和合二仙看,冷不防银筝从后凑近,低声道:“姑娘。”
陆曈回过头。
银筝的脸色忽地变得忸怩起来,支支吾吾开口:“那个,有件事想与你说……”
陆曈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那女子出嫁呢,新婚之夜,闺房之乐是头一遭,家中有送嫁娘出嫁的,都要看些册子学习,否则一头雾水……我先前托孙寡妇要了几册,估摸着这会儿小裴大人还没来,姑娘要不要……要不要……”
银筝说着,自己也赧然。其实她倒并非害羞,只是同陆曈说起这些总觉古怪。然而陆曈身边能说这些的也只有她了。
“我不用看。”陆曈道:“我知道怎么做。”
银筝满腔的话于是哑在嘴里,目瞪口呆:“啊?”
“我是大夫。”陆曈奇怪地看着她,仿佛她的反应才是不正常,“自然知晓这些。”
银筝呆了呆:“是、是嘛?”
“是啊,所以不必给我看,人的身体我很熟悉。”
银筝骤觉几分荒谬。
虽然知晓陆曈万事当于眼前而不放在心上,但这是否也太过于平静了一些?“人的身体”四个字一出,仿佛今夜不是缱绻旖旎的洞房花烛,而是院中料理一块死猪肉。
冷静得令人发指。
正说着,外头有脚步声响起,二人对视一眼,银筝道:“小裴大人回来了,快!”
陆曈坐回榻前,银筝帮着将销金盖头重新盖上,裴云暎推门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段小宴和萧逐风跟着,萧逐风还好,人送到了就走,偏段小宴不依不饶,“我能再看看吗?至少让我瞧瞧掀了盖头再走吧。”
裴云暎不耐烦地回了他一个“滚”字。
“那闹洞房也不行了?”
青年冷冰冰看了他一眼,段小宴悻悻转身:“行,我不看,我走就是了。”连带着把萧逐风也拽走了。
银筝起身,冲裴云暎福了福,小声道:“我也走了,裴大人照顾好姑娘。”言罢,逃也似的匆匆出门,“砰”的一下将门关上。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陆曈:“……”
方才有人陪着还不觉得,此刻屋中只有二人,夜深人静,便无端觉出几分不自在。她低头,见一双乌皮靴停在自己面前。
陆曈攥紧被褥。
一只喜秤轻轻伸了过来,挑开她头上的盖头,陆曈抬头,顿时撞进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裴云暎站在她跟前。
今日从早至晚,方到此刻,她才真正见到了他。这人一身大红澜袍,陆曈见惯了他穿公服的模样,这样热烈的色彩衬得他整个人神采俊逸,是与平日里不同的明朗。
他含笑看着陆曈,目光却如夏日骄阳,烫得陆曈脸颊微热。
“你好像很紧张,陆大夫,”似是瞧出她一瞬的窘迫,裴云暎唇角一扬,“要不要喝酒壮胆?”
喝酒……壮胆?
壮什么胆?
这话听起来竟有几分恐吓意味,只是恐吓也带了三分香艳,令人浮想联翩。
该想的不该想的一时间全涌上心头,陆曈从来不知自己是这样荒淫之人。
她尽力维持面上平静,好似露出一丝胆怯就是输了似的,只道:“有什么可壮胆的,又没什么可怕……等等,”陆曈忽地抬头,狐疑看向裴云暎:“你怎么没醉?”
林丹青说,喜宴当日,新郎总免不了被灌酒,醉了酒的人自然什么也做不成,陆曈先前心中已有准备,毕竟裴云暎酒量不好。然而此刻看来,这人眉眼清明,哪有半分醉意?简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我为何要醉?”
“你酒量不是不好吗?”
裴云暎好笑:“我好像从没说过自己酒量不好吧。”
陆曈诧然。
先前仁心医馆店庆的时候,裴云暎都没喝多少,言辞已有醉意,那时陆曈还觉得,他酒量甚至不如自己。不过说起来,在苏南新年夜的时候,常进等一众医官院同僚也灌过他酒,好似他也没什么反应。
所以这人酒量是很好喽?
她想着,没发现裴云暎已走到自己身侧坐下,回过神来时,他身上清冽的“宵光冷”和淡淡酒香混在一起,似片温柔云雾,渐渐笼罩过来。
“陆曈,”裴云暎盯着她,眸色意味不明,“良宵苦短,良人难觅,这种时候,你今夜该不会打算就和我讨论酒量这件事?”
“良人”二字一出,陆曈脸有点红,目光犹疑到桌上喜烛之上,高烧的红烛滴滴烛泪如花,伴着一旁的铜灯火苗摇曳。
“灯芯长了,”陆曈找借口,“你剪一下。”
他顺着陆曈目光看过去,有片刻无言,到底没说什么,倾身拿起银剪剪短烛芯,添补灯油。
陆曈暗暗松了口气,朝他看去。
年轻人一身红衣,低头认真拨弄灯芯,那点摇曳的烛火昏黄温暖,金粟珠垂,衬得他眼睫似蝴蝶落影,格外温柔。
不知为何,陆曈忽然想起当年苏南破庙中,他与她曾共点的那一盏灯火来。
那时他对她说:“灯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将来运气不错。”
可那夜苏南严寒大雪,她才从刑场捡完尸体回来,而他深受重伤尚被追杀,彼此都是最糟最难的日子,以为不过是随口而出的安慰,从不愿做大指望,未料命运兜兜转转,虽然晚了点,终究把灯花占信的大吉佳音重新送来。
裴云暎抬眼,见她直直盯着自己半晌不出声,扬眉道:“好看吗?”
陆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漂亮幽邃的眼眸,薄唇含笑……犹如被蛊惑般,不由自主开口:“好看。”
这人本来就不太正经,寻常穿公服时,尚能压下几分,眼下穿这身红袍,似笑非笑模样,就带了几分故意勾人。
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难看。
裴云暎顿了顿,眼底笑意更浓:“我问的是灯。”
陡然明白自己是被他耍了,陆曈轻咳一声,掩饰地补充:“我答的也是灯。”
他盯着她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曈恼怒地别过头,想了想,自己提壶往杯盏里倒了杯蜜酒灌下,倒是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好酒量。
裴云暎见状,将铜灯推至桌角,自己起身走到陆曈身边坐下,拿走她手中银盏:“真要壮胆?”
“我没怕。”
他点头,懒洋洋道:“知道,陆大夫是医者嘛,自然知晓这些。”
“你……”
他勾唇,梨涡在灯色下尤其惑人,故意慢吞吞开口,“人的身体你很熟悉,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裴云暎!”
陆曈气急,这是她方才和银筝交谈的话,这人明明听到了一切,故意逗她。
他盯着陆曈,笑意玩味:“可惜我不是医者,什么都不会,今夜只有仰仗陆大夫帮忙了。”
陆曈忍无可忍,一掌朝他推去,被裴云暎捉住手腕。
她腕间还戴着裴云暎送她的青玉镯,玉镯冰冰凉凉,被他握着腕间却灼灼发烫。
青年低头看她,那双漆黑的眼睛落在她脸上,视线与她接触,眸色渐深,渐渐倾身过来。
她伸手揽住裴云暎的脖子。
清冽香气同唇间甘洌酒香漫渡过来,陆曈分不清是自己刚才的蜜酒还是别的缘故,只能下意识攀着对方,随着他拉下结着彩结的帘帐。
夜深了,桌上喜烛越烧越短,烛影摇红里,良宵仍长。
……
月华如水笼香砌,金环碎撼门初闭。寒影堕高檐,钩垂一面帘。
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即此是高唐,掩屏秋梦长。
一辆车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