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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曈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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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朝的秋闱才过了一日,贡院里死人的这桩官司却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说是有个贫苦儒生,早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鲜鱼行杀鱼为生,供养儿子赶赴功名。这儿子过目不忘,落笔成文,原是个状元苗子,却赴考十多年仍不得中。直到母亲故去,这儿子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原来盛京多年的贡举,都已被礼部考官和富贵人家勾串,将原本属他的功名生生耽误了!

穷苦儒生心中悲愤,服毒自戕于号舍,临死前闹出动静惊动上头彻查,外人才得知这其中官司。

而这儒生性命已了,偏死后还不得安生。审刑院的官差去儒生家中查抄,遇着来帮忙处理后事的街邻亲访,两方人一露面,打了起来。有考场上的同年看过这儒生最后一场词赋的卷案,不知是谁将这卷案写在纸上,在街路撒得到处都是——

“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读书眼欲案,秉笔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迟。纵有宦达者,两鬓已成丝……”

“可怜少壮日,适在穷贱时。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贵为……沉沉朱门宅,中有乳臭儿。状貌如妇人,光明高粱肌……”

“手不把书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春来日日出,服御何轻肥,朝从博徒饮,暮有倡楼期……”

“评封还酒债,堆金选蛾眉。声色狗马外,其馀一无知……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古来无奈何,非君独伤悲……”

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

这词赋一夜间上至翰林学士院,下至胭脂胡同都已传遍,落月桥两岸边的花楼茶坊里,将此事并词赋做成戏折子到处传唱。

审刑院的官差们想要拿人,然而法不责众,人人都在传,人人都在说,总不能将盛京所有人都一并抓进去——刑狱司的牢房也不够住呀。

这词赋也唱到了宫里。

读书人的愤怒单瞧不起眼,汇在一起却如熊熊烈火,难以斩灭。各书院的寒门读书人聚在一起当街拦下御史的府轿,御史的折子雪花般飞向皇帝案头。

天子本就对科举舞弊一事有所耳闻,如今贡举出了这么大丑事,颜面无光下顿感被臣子欺瞒戏弄,震怒非凡,下令上下一同彻查此事,礼部侍郎当即被革职收押,查着查着,就查到了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头上——

范府里,各处乱哄哄的,婢子小厮哭作一团,赵氏紧紧抓着范正廉的胳膊,惶然开口:“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查抄的人已到府门口,宁王亲自奉旨交办,范正廉家中府中尚有客人宴饮,见此情景作鸟兽散。

差役将前后门堵住把守,一日前,范正廉还令手下人去庙口吴秀才家中翻找作威,以图将此事压下,然而不过短短时间,位置就已调了个个儿。

他心中发颤,挨到奉旨办事的宁王身边,低声地求:“王爷,王爷,陛下这是.”

眼下还不至抄家的地步,事情仍有转机。宁王惯来是个老好人模样,闻言只是温声劝慰:“范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只让小王来查看大人府上家资。”他一面吩咐身边人查抄登账,一面对范正廉道:“只是大人也须得和小王走一遭刑狱司,大人放心,只是问问话,您一向清廉,待质审清楚,一定还您个清白。”

“哦,对了,”宁王又想起了什么,“礼部侍郎业已伏罪,正在狱中收监。您也是暂时拘质,倒不用担忧。”

他声音温和,语气带着笑意,却似晴天一道霹雳,劈得范正廉半晌回不过神来。

礼部侍郎竟已认罪了!

怎会如此快?

他与礼部侍郎这些年暗中勾串,礼部侍郎一旦进去,焉有他独善其身的道理?还有,为何是刑狱司不是审刑院,宁王说着只是拘质,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他范正廉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抬头,隐隐瞧见那虚空之中一道金光闪闪的天梯渐渐碎为一片齑粉,如一方沉重棺盖,重重朝他头上砸了下来。

“老爷,老爷——”

身后传来赵氏惊惶的哭喊。

范正廉两眼一白,晕倒过去。

……

盛京自贡院考生服毒自戕后,新消息是一个接一个的来。

先是查出礼部侍郎与秋闱考生家中暗中勾串,于贡院中公然替考舞弊,礼部侍郎被下狱。后来,连那位盛京赫赫有名的“范青天”也被连带出来。

说是审刑院的那位详断官“范青天”,就是与礼部侍郎勾串之人,借秋闱贡举敛财中饱私囊。

范正廉在盛京名声颇好,这消息一出来,大多人都不肯信。

医馆里,杜长卿正将门外的木匾搬进来。天色阴沉沉的,快下雨了。

他道:“那范青天一个管刑狱的,手都伸到贡院里去了,本事不小啊。”又问陆瞳打听,“你之前不是还上他家给他夫人送药吗?怎么没瞧出来他是这种畜生?”

陆瞳道:“真廉无廉名,立名者为贪。”

杜长卿翻了个白眼:“听不懂。”

他把木匾放在柜子上,看一眼里铺毡帘,凑近陆瞳:“话说,你和蓉蓉到底怎么了?”

陆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毡帘垂在院子与里铺间纹丝不动。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夏蓉蓉这些日子总躲着陆瞳。

原先在医馆没病人时,夏蓉蓉还会在铺子里做绣活,顺便与陆瞳说说话。这些日子,陆瞳坐馆时,夏蓉蓉主仆二人却时常往外面跑,等回来的时候天都晚了,也不怎么与陆瞳交谈。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是在避着陆瞳,连杜长卿都注意到了。

“你俩吵架了?”杜长卿怀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对呀,你这性子,不像和人能吵得起来的。”

银筝从他二人中间经过,将杜长卿撇到一边,笑言:“女儿家的心思杜掌柜就别打听了吧,你又不懂。”

杜长卿“呵”了一声,“我才懒得打听。”招呼阿城回去,临走时,又嘱咐陆瞳:“夜里多半要下雨,门窗关好,小心药材打湿了。”

陆瞳应了,待杜长卿走后,将医馆大门关上,回到了院里。

已是掌灯时分,秋日里天黑得早,夏蓉蓉主仆屋里亮着灯,一点晕黄透过窗隙落在院里的石板地上。

陆瞳回到自己的屋。

银筝正在箱子里翻找陆瞳今夜出门要穿的衣裳,盛京的秋来得太早,一夜间好似就凉了。秋裳还未来得及做,总觉箱笼里的旧衣都太单薄。

陆瞳站在小佛橱前,对着那尊白瓷观音像,寻出香点上。

昏暗中,燃着的香如坟间幽灵的眼,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她把香插进了龛笼里。

银筝总算是找着了件缟色的斗篷,对着灯展开了抖了几下,又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叹声长气:“又快下雨了。”

陆瞳盯着面前的观音像,轻声开口,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说:“下雨不好么?梧桐叶上三更雨…….我最喜欢下雨天了。”

银筝一愣,陆瞳已回过身,拿起她手上那件斗篷。

“走吧。”

……

夜里秋雨凄凉。

霏霏山雨在天地间自顾编成一张绵密的网,从上到下沉沉笼住整个山头。

望春山脚下,有人披着蓑衣,在泥泞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子般刺人,刘鲲紧了紧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间冷气冻得发白。

他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全家人尚还做着“一门两举子”的美梦,不过一夜间,日子便地覆天翻。

秋闱最后一场,贡院中有学生服毒自戕,闹得太大引得朝中侧目,而后竟牵扯出礼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丑闻。所有相干人士全被抓捕问审,连那些高位上的老爷们也不例外。

刘鲲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是死了个寒门读书人,怎么能弄出这么大阵仗,怎么就能同时拉这么多人下马?

那全家节衣缩食的所有家当——一千六百两银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刘子贤和刘子德也被差役带走了。

案子牵出萝卜带出泥,在贡院中因替考抓了刘子德还不算,连早年刘子贤的秋闱成绩也被翻了出来,听说礼部侍郎府中账册被翻了出来,不知有多少人户倒霉。

别家倒霉刘鲲不管,他只想救出自己的儿子们。

刘鲲本想求审刑院的范正廉帮忙,毕竟替考这回事,本就是范正廉在其中打点牵线,谁知今天下午传来消息,范正廉也被带走了。

妻子王春枝见状不妙,心里发急,担心两个儿子,冲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闹事之名暂且拘住了。

往日恭维他们的那些人见此情景,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恨不得立刻与他们划清干系。刘鲲竟一个帮忙的也寻不到,就在这走投无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知是谁塞进他们家大门的,卡在院子里,他打开来看,上面写得简单,说有办法救出他两个儿子,但要在今夜子时来望春山脚,对方有东西要交给他。

刘鲲也不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如今所有人避着他家还来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没别的亲戚。刘鲲倒是没怀疑这信上人心怀不轨,他如今一家子都被关着,潦倒穷困,也没什么可图的。

他只猜测这信或许是范正廉留下来的后手,范正廉那么大个官儿,怎么会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准备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们二人间,还有一个隐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师府。

想到这里,刘鲲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一定是这样的,他在心头默念几遍,不知道是要说服别人,还是要说服自己。

这般胡思乱想着,脚下山路越发泥泞,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荆棘丛中的空地里了。

不对,说是空地也不对。这乱草中密密麻麻鼓着无数个土包,在黑暗中犹如无数个沉默的人影,阴冷又诡异地盯着他。

雨丝打在他脸上,刘鲲蓦地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

这是一片乱坟岗。

宛若当头一棒,刘鲲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怎么走到乱坟岗来了?

瞧着四处阴冷的坟包,他兀地生出几分惧意,正想离开,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刘鲲吓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见不远处一个凸起的坟包后,渐渐走来一抹雪白的影子。

这影子看起来单薄而轻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飘来的一张不真实的画儿。刘鲲感到自己的两腿都在打飘,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

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山雨沥沥,阴冷的风从乱草中刮来,远处间或夹杂着不知名野兽的低鸣,坟岗中传来的泥土并着尸骨腥气,格外令人作呕。

他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对面的怪物或是鬼魂,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看着看着,渐渐觉出不对。

火折子微弱亮光下,显出一道拉长的吊诡暗影。

影子?

鬼魂有影子么?

他心中这般想着,听见面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

离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并不是什么发飘的画儿,原是个穿着缟色斗篷的人。此刻这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秀美的脸。

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鬓边一朵霜白绢花为她更添几分凄婉,那凄婉也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是个年轻女子。

刘鲲一愣,还未说话,对方已经开口:“你来了。”

他一怔,蓦地明白过来,随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给我写信的人?”

他就说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突然有人来,原是范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里四处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点。

女子点了点头,又看着他,唤了一声:“表叔。”

表叔?

刘鲲心下茫然,这又是何意?

望春山峰峦淋着秋雨,把乱坟岗也淋出一层湿冷的沉寂。

女子微微一叹:“看来表叔不记得了。”

“当年您离开常武县时,借家父的五十两银子,还是我亲自送来的呢。”

犹如一道惊雷,刹那间照亮刘鲲脑中翻扯的迷雾。

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惊骇莫名。

“你是瞳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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