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一入夜,周遭清寂下来,听不到半点人声。
这座城,是他们口中的“皇城”,可在李桑若眼里,犹如一座死城。
两名宫人守在门外,恭然而立,却没有一个人会听她的。
她是临朝太后。
更是囚犯。
李宗训的囚犯。
在这座冷寂的芳云殿里关了一月之久,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同她说话,这里比冷宫更像冷宫。
她所拥有的,除了一个连宫女都嗤之以鼻的虚名,还有酒。
一个月下来,她喝了太多酒。
酒坛陆陆续续搬进来,究竟有多少,她也数不清。
从睁开眼便开始喝,一直喝到昏睡,麻痹着,让脑子死去,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而这,是李宗训唯一的仁慈。
父女一场,他便是如此待她……
李桑若冷冷一笑,摇了摇手边的酒壶,脸色一变,砰的一声摔出去。
“拿酒来!”
她脾气不好。
现在更是差到一点就着。
“酒呢?你们都是死人吗?没看到我没有酒了吗?”
没有人回答。
殿里连一丝风都没有。
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李桑若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看你们是反了天了……”
帘角微微一动。
李桑若正要发作骂人,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清瘦的脸上,看不到情绪,冷冽、阴鸷、苍白,好似一个活死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走到她的面前。
手上提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剑尖有鲜血滴落,滚入棕麻色的地垫里,瞬间晕开……
李桑若瞪大眼睛,双手撑地,双脚蹬动,不住地往后退……
“你做什么?少恭叔,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唐少恭道:“太后跟我走吧。”
李桑若脑子不很清楚,狐疑地看着他。
“走,上哪里?不,我不走。我是太后,我哪里也不能去。”
“再不走,命没了。”唐少恭声音平平,“丞相要淳德帝禅让。他要做皇帝了,你还能是太后吗?走吧,性命要紧。”
李桑若心里一惊。
唐少恭的话,她并不意外。
李宗训想做皇帝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她的儿子还在位时,已隐隐展露野心……
可这个节骨眼上……
“北雍军逼近沂水,战事吃紧,他竟如此迫不及待?”
唐少恭道:“正因北雍军近在咫尺,他才等不及了……“
瞥一眼李桑若,唐少恭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也不见紧张。
“倘若裴獗收复邺城,丞相称帝之梦,此生恐再难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李宗训的皇帝梦做了这么久,又汲汲营营地筹谋了半生,即使是北雍军兵临城下,血溅八方,那一身龙袍也是要穿一穿的。
李桑若笑了。
“这倒是他的做派。”
她又仰起头,痴痴地看着唐少恭,无声低笑。
“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你看这深宫长巷,困我如兽,我走到哪里,又能逃得出他的掌心……”
唐少恭道:“太后还有我。”
殿内油灯轻爆,从灯芯发出一道轻微的噼啪声,却重重敲在李桑若的心。
“少恭叔?你要带我……离开邺城?”
“是。”
唐少恭面目模糊,李桑若眯起眼,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功亏一篑。
“不……”
她无力地软在地上,苍白的面容仿佛初冬的雪地,挂着苦涩的微笑,却没有丝毫生气,好像灵魂都已被抽离。
“我不走。我是太后,大晋的临朝太后……我活着一天是太后,我死了,李宗训也要以太后之礼将我下葬……往后万世,人人都会记住我,李桑若,一个临朝称制的皇太后……”
她喃喃着,眼里闪烁着不安和焦灼,却字字决绝。
“我若偷摸离开,我又是谁,还能是谁?呵……那不是我要的……让他来杀我吧,杀了我,葬了我……”
她抬头看着唐少恭冷漠的面容。
“你走吧。不要让李宗训的人看见……虽然我不知你为何助我,但……我感激你。”
她瞥一眼唐少恭的剑。
“若有人问,我只当没有见过你。”
唐少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带你去沂水,找裴獗。”
李桑若下意识地绷紧身子,肩膀僵硬地慢慢转过来,看着他。
一身酒气从喉头上涌,暖烘烘的房间变得逼仄莫名,好似有什么情绪,就要从身体里冲出……
炸开来。
唐少恭道:“那日我和丞相的话,想必你都听见了。走吧,这是你眼下唯一的活路。”
李桑若唇角微微一颤。
“是,我听见了。”
不可置信。
也不敢去相信。
她眼睛微微眯起,迷离地看着唐少恭,一字一字问:“裴獗当真是我的哥哥?”
她问得很轻。
不知想听到的是什么答案。
唐少恭双眼凉凉,“是。”
李桑若摇头,“我不懂。”
唐少恭:“你不必懂。”
李桑若迟疑一下,“那他会认我吗?”
唐少恭深深注视着她,“不然为何北雍军会停驻沂水,这么久不打邺城?”
李桑若心头一激。
“是为我?”
裴獗居然是为了她,才停下脚步,足足一月之久。是因为她被软禁,拖住了北雍军前进的步伐?
尽管,这突如其来的关系搅得她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她甚至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还能如何面对裴獗……但还是情不自禁为此而感动。
是为她。
裴獗是为她呢。
从小便爱慕的男人,不会因为一个身份的改变,就骤然将情感也封存……
李桑若垂下眸子,慢慢地以手撑地。
“好,我走,我跟你离开……我们去找,找裴獗……”
李桑若今夜喝得不多,可是,当她试图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脚发软,站立不住又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唐少恭看她软瘫瘫没有力气,弓下身来往她腰间一揽,轻飘飘地将人提拎起来……
李桑若原本就瘦。
这阵子日夜颠倒、酗酒、失眠,更是暴瘦如柴,要抱起她,不必花费什么力气……
李桑若惊住了。
她虽尊他一声少恭叔,可唐少恭也是外男,怎可对她如此亲近?
许是太久没有得到过温暖,此刻被唐少恭抱在怀里,李桑若枯竭到麻木的心脏,竟然激烈地跳动起来,整个人仿佛又活过来了。
人人都说她淫贱不堪,可李桑若心下清楚——有时候,她需要的不是男人,是有人怜惜有人爱,是这种可以依靠的温暖。
只可惜,
她从未得到过。
从未。
熙丰帝没有给过她。
宋寿安以及后来的任何一个面首,都没有……
她以为裴獗可以,只有裴獗可以。
但裴獗不给她。
越是缺少什么,她越是想寻找什么,她焦渴到近乎窒息,将深渊当救赎,不停沉沦,只为得到生命中难以企及的爱。
对裴獗死缠烂打,一个接一个的面首……
她做了很多,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今夜,在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刻,在唐少恭的怀里,突然平静下来。
那种如父如兄的强大的精神支撑,让她卸下所有的心防。
“少恭叔。”
她双手用力抱紧唐少恭,将头埋入他的肩窝,吸了吸鼻子。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抱抱我……”
唐少恭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双眼注视着周遭的环境,抱着人拎着剑,无暇分心。
他一言不发,挺直肩背走出内殿,朝守在门外的两个随从点了点头,然后抱着李桑若,戒备地绕向芳云殿的西侧……
外面风很大,天寒地冻。
李桑若窝在唐少恭的怀里,整个胸腔里充斥着一股涌动的温暖……
“少恭叔。我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在意我的死活……也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地关心我,疼爱我……”
“没有想到,是你。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会是少恭叔。”
李桑若双眼湿润,半垂眼帘,双手用力地抱住他。
“我明明记得,你以前那样厌恶我……可此刻,我知道你是真的怜惜我,心疼我。少恭叔,我的心,它告诉我,很踏实。”
唐少恭低头。
看着李桑若清瘦得脱了相的面容,眉目微微蹙了一下。
“闭嘴。”
李桑若眼瞳一暗。
双颊如火一般慢慢地燃烧起来……
却听唐少恭压低了嗓音。
“有人来了。”
他声音极低地说罢,抱住李桑若便闪到一根大柱子的后面,手臂护住她,掌心按住她的后脑勺,双眼凉凉地看着外面。
一群火光由远及近。
“快,走快点!不要让人跑了……”
凌乱的脚步声,仿佛踏在人心上的鼓点,唐少恭面目隐在柱子后面,一动不动。
李桑若看着他阴影里的脸……
鬼使神差地抻直肩膀,抬头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唐少恭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