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站满了抻着脖子张望的人,三三两两,热闹非凡。
小满也看到了大满,兴奋地踮起脚尖大喊。
“阿姐,阿姐,这里……”
船停靠岸,大满不等宫人相扶,一个箭步便率先冲下船来,抱住小满。
陈夫人在舱里看到这一幕,哼声。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没规矩。”
冯敬廷望着岸,只当没有听见,冯莹眼眸微微沉暗,拿过一侧的帷帽,系在头上,安静而端庄。
陈夫人跟前的仆妇,赶紧赞一声,“还是十三娘稳重,遇事不乱。”
冯敬廷想说点什么,对上陈夫人的眼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吧,别让人久等。”
大满被小满抱住不放,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笑道:“行了行了,你我容后再叙,我还没来得及给夫人请安。”
小满喜极而泣。
她太想念大满了,半点不肯松手,牵着她转身去见冯蕴。
“不可再叫夫人了,要叫王妃,我们女郎是雍怀王妃了。”
大满看她得意的样子,轻轻一笑,眼窝里都是喜色,“知道啦知道啦。”
冯蕴大概是大晋朝擢升最多的女子,从战俘到里正,出来一趟,变成了将军夫人,再又一品国夫人,眼下已是赫赫威名的雍怀王妃。
莫说信州城,走到哪里不让人高看一眼?
恰是这种反差,让陈夫人很是受不了。
当初在她面前谨小慎微的继女,事事都要仰仗家族,看她的脸色行事,再到如今,这天底下,恐怕也就裴獗能制得住她……
只要裴獗愿意为她撑腰,她怕谁?
连皇帝都可以不给面子。
陈夫人心下妒恨,想到她早死的娘,那双脚就像迈不动似的,半分不想去看冯蕴眼下的风光。
冯敬廷走了几步看她不动,又回头。
“愣着做甚?走啊。”
陈夫人神色黯淡,从鼻翼里哼出一声。
“反正她也没拿我当亲娘,有你这个亲爹就够了,我去不去,也不打紧。”
冯敬廷皱眉。
陈氏以前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怎么年岁越大,越发小气了?
他不好多说什么,语气里难免有几分埋怨。
“亲家见面是大事,不要坏了规矩。”
陈夫人看出他的不满,这才噤声,在一群仆女仆妇的簇拥下,忸忸怩怩地下船。
那头,冯蕴和大满已然愉快地攀谈起来,又将她叫到温行溯面前。
“往后,大兄又多一个妹妹。”
温行溯微微一笑,朝大满行个礼,“阿父可有为妹妹赐名?”
大满有点受宠若惊。
府里的大郎君,以前她都不敢正视的,身份一变,突然就不同了,她内心激动,也忐忑。
“见过兄长。”大满还礼,迟疑一下又笑道:“阿父尚未赐名,大抵要等我生母的事情办完。”
抬一个妾室,其实无须什么礼仪,问题在于这个妾室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是冯敬廷的亲生骨肉,虽然不用入家谱和族谱,但族内宗亲长辈都要知会一声,大伯母放出风去,便是走个流程。
冯敬廷走过来,恰好听到兄妹几个的对话,笑道:
“为父已然想好,只是今日出来见亲家,暂且没有告诉你。”
几个人齐齐看去,都是好奇。
大满心下对冯敬廷有怨气,但在陈氏和冯莹面前,她偏要做出父慈女孝的模样。
“多谢阿父。”
她眼里是希冀和渴望,带着光。
冯敬廷看着,一时又是难受,又是唏嘘。
冯蕴的名字是卢三娘取的,蕴含极深,取天之巧,光华内敛,包藏万象。
冯莹的名字是陈夫人的意思,想让她大放光彩,莹惑万丈。
冯梁和冯贞出生时,家主已是大哥,两个孩儿的名字,皆是大哥所赐,他四个孩子,没一个是自己取的名。
昨夜里,他还当真为大满的名字思忖过。
因此,看着众人的目光,他没有半分犹豫,含笑便捋须出口。
“荟字如何?荟兮蔚兮,南山朝隮。意指我儿才华出众,娴雅富足。与你姐妹倒也相衬。”
蕴、荟、莹。
大满活了几十年,方才有了个正经名字,她一副欣喜的模样,诚惶诚恐地拜谢父亲。
父女几个有说有笑,忽然听到船板上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好似震得水面都在晃动一般。
众人回头,只见陈夫人站在那里,冯莹扶着她的胳膊,身侧奶娘牵着两个小的,脸色极是难看。
冯敬廷心下一紧。
“夫人,这是……怎么了?”
陈夫人皮笑肉不笑。
“木桨掉下来了,差点砸到我的脚。”
冯敬廷吓一跳,赶紧走回来扶她,“没事吧。”
陈夫人心下无名火烧,看冯敬廷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妾当不起郎主的关心。”
这阴阳怪气的,听得冯敬廷头大,低低叮嘱:“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再气也得分场合,今日见亲家,大哥交代了,万不能出半点纰漏……”
陈夫人冷笑看她。
“你当人家是亲家,人家有把你这个老丈人放在眼里吗?别自作多情了。”
说着她便甩开冯敬廷,走在了前面。
冯敬廷满脸尴尬。
裴獗是没有来码头相迎,但冯蕴方才说了,裴冲腿脚不便,裴媛前两日和敖政闹脾气,带着孩子离开了信州,裴獗营里有事,抽不出时间来……
说来情有可原,可陈夫人这么一说,冯敬廷难免觉得被怠慢了。
马车径直驶向观澜阁,敖七推着裴冲出来迎客,敖政作陪,裴獗果然没到。
陈夫人暗自冷笑,莫名觉得舒坦了几分。
这个裴大将军,对冯十二娘,也没有那么看重嘛。
姿色再好,也过不了几个春秋,且看着她被裴獗嫌弃,弃妇一样被赶回南齐,哭着求家族庇佑吧……
裴冲为了今日,备下了大礼,一口一句“亲家公”“亲家母”,周到而体面。
对裴獗不在场的事,他又当面致歉一番。
“明日太后要携臣众返京,犬子安排宿卫,没来迎接老泰山,专程托我向亲家公请罪。”
冯敬廷客气一番,连说三遍无妨,又问一句。
“明日便要返京了?”
裴冲笑道:“是。两国订盟,天下太平,也该回去过年了。”
冯敬廷迟疑着蹙眉,带点试探的意思。
“听人说,贵国的小皇帝……身染重疾?”
裴冲看他一眼,淡淡道:“陛下年纪尚幼,伤风凉寒在所难免,我大晋良医无数,陛下真龙之身,很快就痊愈了。”
冯敬廷笑了笑,低头饮茶,状若无意地道:“我那贤婿裂土封王,受九锡之礼,大晋眼下强臣弱主,回到中京,想不生是非都难啊……”
他这么说不无道理。
要是平常亲家,大可将国事当成家常来唠。但他们各自为政,每一句话都会深究,不知对方有几层意思。
裴冲马上回应道:“亲家公言重了。犬子看似能征善战,手握重兵,实则不善经营,在大晋朝堂根基浅薄,算不得什么强臣……”
冯敬廷见他不肯多说,犹豫着问:
“那裴公可要一同返回中京?”
裴冲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正因如此,这才急着约亲家公见面一叙。”
说罢朝冯敬廷拱手致歉:“他们小儿女在并州仓促成婚,大礼来不及准备,是裴家委屈了十二娘。我的想法是,咱们双方坐下来商量商量,看如何给他们补上?”
冯敬廷道:“时间上会不会仓促了些?”
男方有意补偿,女方没有拒绝的道理,毕竟走大礼,冯家不会吃亏。
陈夫人听不得冯敬廷的语气,笑了一声便横插一句。
“裴公太客气了。这怎么能怨你们呢?要怪,也只能怪我们冯家,对女儿管束不严,没名没分不知会高堂便把自己嫁了,实在不懂规矩……”
她想借机要回冯家在安渡置的产业,话里话外,可劲儿地打压冯蕴,直指她的不检点。
冯敬廷听得皱眉,尴尬却不敢吭声……
不料,裴冲会当即黑脸。
“亲家母出身名门,从小锦衣玉食,未经战火,不见白骨,想必也不知烽烟尽处生死存亡,什么礼数什么规矩都要靠边。我们将门之人,只讲怎么活下来,不讲规矩。”
又一顿,虎目冷视陈夫人。
“再有,当时两军阵前,生死未卜,他们要是知会夫人,夫人敢去喝那一口喜酒吗?”
裴冲当年可是名震南北的一员猛将,残疾后多年不上战场,但气势仍在,不轻不重地几句话,听得冯敬廷羞愧不已。
“妇道人家没有见识,说话不知分寸,裴公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陈夫人满脸难堪,哑口无言。
裴冲见状,示意敖七。
“去问问酒菜备好没有,是不是可以入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