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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倚河(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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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日,宋军沿河行军足足六十余里,方才从容停驻,此时,他们距离兴庆府直线距离其实已经不过四十来里,即便是按照顺河而下再掉头这个转弯的路程,那也不过是五十多里……无论如何,再怎么计算,宋军都可以在明晚歇息一夜后,于后日,也就是四月初十这一天正式动对兴庆府的攻击。

这比原定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两日,而两日,在眼下这个局势下,很可能便是决定一个国家生死的时间差。

与此同时,宋军主力步骑皆存,辎重皆在,堪称毫无损失。

平心而论,这一日,西夏梁王嵬名安惠不是没有尽力而为,他让小股部落轻骑继续去骚扰,让羊皮筏子载着士卒从河上进行迎击,但两者在宋军更强大的弩箭下全都白给……以重甲著称的女真人都对宋军的弓弩怵,何况是此时仓促召集下缺乏甲胄的部落兵?

当然了,安惠自己对此早有预料,经历了昨天的临阵观察后,这名战争经历丰富的西夏老臣根本没指望过这种行动能起到什么实际性效果,那些人根本就是被逼着用生命尽可能的做点骚扰而已。而这位西夏国中目前军事经验最丰富的、地位仅次于国主的宗室老臣,一开始就把心思放到了两件事情上……一个是尽可能的征调、集合各部落的部众,越多越好;另一个就是提前越过了宋军,来到了几乎算是挨着黄河的静州,然后强行带走了此地的蕃军、民夫,解除了此地防御,并将府库中的财帛、寺庙中的金货给抛洒到了静州城东的路上。

但是很可惜,宋军根本没有去动静州,傍晚时分,两三万宋军主力步骑来到静州城下,面对着敞开的城门、就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金帛,却没有哪个军阵脱出阵列,反而是全军过城而不入,直接继续向前。

这让嵬名安惠心中的恐惧感到达了一个顶峰。

毕竟,党项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游牧民族,西夏也不是李元昊在世时国主在哪里哪里就是国家的那种情形了。近百年的时间里,这个党项人建立的国家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汉文化的强烈侵染,官制基本上开始仿照宋朝,汉礼逐渐压倒了开国时强行竖立的蕃礼,儒学成为显学,尽管还保留了相当具有民族特色的语言习俗军制,但主体上的文化依然渐渐偏向了汉制。

种种文化滋养,再加上银川平原的富饶又让这个国家渐渐的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农业区域,所以终究是形成了一个牢固的都概念——李乾顺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出过兴庆府了。

这些道理,嵬名安惠当然说不出来,弃静州而不入的宋军上下也未必说的出来,但他们却都在另一个层面心中通透!

他们非常清楚,西夏的根基就在贺兰山与黄河之间的西套地区,就是这块兴灵之地,而这块地方的心脏就是兴庆府……拿下这座城市,此时谁也不敢说西夏就会亡国,但这个国家一定会立即休克!

一句话,兴庆府的得失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意义。

为此,嵬名安惠不惜将心腹城市之一的静州放空做诱饵,以图稍微阻拦一下宋军的步伐,而宋军的高级军官们不惜临阵斩杀多名去捡漏的士卒与低级军官,也要一路向北,以求尽量确保后日能动对兴庆府的攻击。

而不管怎么说,在这场迟滞行动中,西夏人又一次失败了。

“梁王做的是对的。”

静州城西北十里处的一处野地里,篝火映衬之下,在数名金甲武士与部族领的环绕之下,伴随着远处的鼓声隆隆,一名坐在篝火旁、戴着金色高冠的党项贵人听完汇报,抬起满是皱纹的脸,一声叹气,却正是年近五旬的西夏国主李乾顺。“若是朕在这里,也会拿静州做饵。”

篝火另一侧,几名静州本地的官吏、部落头人明显黯然下来,直接隐身到了暮色之中,而头已经花白的嵬名安惠坐在一旁,闻言心中不安之意却并没有任何减少。

犹豫了一下后,他更是直接越过了静州问题,问到了关键:

“陛下,明日若再不阻拦,宋军便可在兴庆府正东河畔扎营,彼处距离兴庆府不过二十余里,距离城外宫殿不过十余里……”

“这便是朕亲自过来找梁王的缘故。”李乾顺眉头依旧没有展开。“梁王,朕这三日寝食难安,想了又想,你说,咱们手上的轻骑可以守城吗?大股轻骑不去野战,反而守城,不是自取其短吗?”

“臣也是这般想的……”梁王一声叹气,继而正色以对,却明显欲言又止。

“今日局面,皆在朕的无能与愚钝之上,跟你们无关,只要能撑过去,什么言语都忠言。”李乾顺看都不看嵬名安惠,只是听声音便知道对方意图表达什么,却是直接催促。“梁王若是有什么有用的言语,速速说来。”

“陛下。”嵬名安惠艰难对道。“兴庆府多次整修、扩展,但都没有十几年前臣做太师那段时间修的多……那时候,国家难得安定,陛下兴儒学、起汉礼,臣则扩展兴庆府、修水利……臣不是在表功,而是在想说,臣亲手修的兴庆府,却是老早知道,那座城破绽太多了!”

“朕如何不知道?”李乾顺微微颔。“朕亲自下的旨,让你在城北修了大寺庙,在城东修了开阔的宫殿,这两处地方只能徒劳给宋军当攻城阶梯……但彼时谁能想到宋军会到此处呢?自从立国以来,兴庆府怕是就没有被人碰过,承平百年,一点都不是虚妄之词。”

言语至此,一个快五十,一个快六十的两个糟老头子,也是此刻西夏腹心之地地位最高的君臣二人,难得一起在篝火旁沉默了片刻。

且说,嵬名安惠稍微年长一些,李乾顺稍微小一点,相差十来岁,而安惠辈分比李乾顺高一辈,但二人的政治、军事经历基本重合……换言之,这对君臣一起经历了太多事情。

从小梁后攻宋开始,嵬名安惠便崭露头角,掌握了一定军权,然后契丹人毒杀小梁后,李乾顺战战兢兢哭求契丹公主为后不成,只能将安惠奉为尚父、太师领枢密院,而安惠也以宗室大臣的身份在李乾顺执政前期成了百官之长兼掌军权臣。

而后来,李乾顺求来契丹公主,也在军事上击败了宋人,又与大宋议和,使国家安稳下来,从此地位日益稳固,这位只比国主大了十来岁的尚父自然被渐渐削权。等到多年前,李乾顺成功以成年的弟弟嵬名察哥代替了对方掌握军队,此人更是被彻底闲置……所谓东亚君臣戏码,他们二人其实一个不缺……唯独今日宋军忽然一刀插入腹中,无名将可用,才仓促启用这么一个老臣的。

不过,这些旧日恩怨,根本不会影响二人此时的精诚合作与无言默契,因为两人都明白,大白高国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

想了一会,终究还是嵬名安惠打破了沉默:“陛下,臣的意思是,守城不如野战,终究还是要在野地里试一试的。”

李乾顺精神一振,他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个时候,把所有兵力带入兴庆府是一回事,拼命在城外阻击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军事加政治的账,李乾顺本人其实已经算的很清楚了,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至此,而且刚刚言语也暗示的足够多了,但他需要一个人站出来给他勇气,并告诉他和周围部落头领,这么做是正确的。

“臣的理由有三个。”嵬名安惠在周围金甲武士跟部分部族留守领的注视下强打精神,于篝火畔奋力而言。“一个是陛下之前所言,咱们多是轻骑,从来没听过骑兵扔下战马去守城的;另一个是我刚刚说的,兴庆府本身其实不好守……此地跟灵州不同,承平百年,破绽太多了;最后一个,咱们的皇宫、佛寺、皇陵全都在城外,皇宫干脆就在宋人进军路上,城北大佛寺也挨着城墙,皇陵则在西面贺兰山下……宋军攻过来,咱们是自己烧了宫殿,还是让宋人去烧?一旦烧起来,城内军心士气怎么维护?而最怕的却是宋人非但不烧,反而借着宫寺的地势、材料,趁势攻城,届时又该如何?”

部族领们终于开始出声议论。

而片刻之后,李乾顺忽然站起身来,当众拔出佩刀,就在篝火旁朝着身前盛放食物饮水的木几奋力劈下……一刀下去,终究是年长气衰,却是无法一刀两断,只是将刀子砍入几案之内卡住……但也足够了。

毕竟,李乾顺做了四五十年的大白高国国主,不需要这些东西来激励士气,他的言语与命令便足够了。

这一刀,只是在表示决心罢了。

“朕意已决。”一刀下去,李乾顺顺势撒手,就在篝火旁扶着刀鞘环顾左右。“就依梁王所言,明日合全军十万,与宋人在河畔决一生死,绝不使宋人进至兴庆府下!哪个部族若不听军令,朕便让他灭族亡种,有如此案!”

此言一出,梁王嵬名安惠直接跪地叩,口称得令,其余部族头领也都伏地叩,继而起身呼喝怪叫起来,与远处鼓声下的怪叫声隐隐呼应。

军中士气,随着这个在位快五十年的大白高国天子亲临并作出决断,到底是一时振奋起来。

而决议既下,众人也各自散去,以备明日大战。

不过,这其中梁王嵬名安惠走了数步,却又在黑暗处被李乾顺上前拽住,前者回过头来,只见后者低声相对:“梁王!”

“臣在。”

“兴庆府是你修的。”虽然周围怪叫声不停,李乾顺还是再度将声音压低下去。“守城也还是你最合适,薛元礼那些汉臣虽然忠心,却是不中用的,太子和越王都已经回到了都城……明日万一不能阻拦宋军,战场上来不及说话,你不要管朕,直接回兴庆府主持防务,若朕不能及时赶到,你先以太子的名义安排各处,宫室也好,佛寺也罢,想拆便拆,想烧就烧,其中财货,想用就用,想赏就赏,不必顾忌!”

安惠在暮色中沉默许久,方才重重颔,唯独此处太暗,却只见他头上金冠上下晃动,引闪光而已。

且不提嵬名安惠如何做想,这一边,李乾顺传递完这最后一个要紧命令之后,转到身后一处高大的帐篷内,却是终于放下脸上的严肃激烈之态,显得有些颓然起来。

诚然,作为诸国中最年长,经历最多的一个国主,李乾顺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甚至有些传奇性。不说他与他的母亲,与他的岳父,与他的妻儿,单从眼下军事上引申,只是西夏那些针对大宋的军事胜利,就足以让他自傲了。

但是,别人不知道,李乾顺本人却如何不晓得?

西夏尽管有数次堪称了不起的军事胜利,并将大宋军队屡屡送入灾难境地,但实际上,这些战事出现本身,就意味着西夏从战略上被大宋屡屡逼到了亡国的边缘……让李乾顺自己来选,他宁可做个太平天子,也不愿意去要那些成就他国主权威的一次次政治军事危机,否则哪来的一次次胜仗后向大宋求和?向大辽磕头求亲?

当然了,他也是有几分运道的,从他当政时开始,就因为大宋建成了平夏城而屡屡难为,可忽然间,靖康来了,挂在脖子上的绳套便也忽然解开了。

虽然在阴山丢了数以万计的野战精锐,但不耽误他将平夏城打了下来,将定边军打下来了,连西安州也取了一小半……而且大金的统治者还一度愿意将黄河几字形内侧的土地赠送给西夏。

这是何等的前途?

彼时他真的觉得西夏可以再来一百年!

然而,现在宋人又打回来了,又将平夏城夺了回去,然后又是一场每隔十年八载就要经历一次的严重危机。

坦诚的说,一直到眼下,使李乾顺陷入到惶恐状态的都还不是宋军的突袭……宋军的突袭当然致命,但问题在于,这种致命来自于纯粹的军事突袭,来自于他自己做出了战术误判,露出了口子,这种情况下被一个善战的宋军主帅抓住战机只能说是技不如人。

真正让李乾顺从心理上彻底感到震动的,依然是数日前契丹沿着河西狂飙式进军的讯息!

当时他和很多大臣一样,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接受党项人被汉人和契丹人夹击的现实。

那个时候,李乾顺就有了一定的觉悟……这一次,大白高国真的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只不过,随后危机展的这般迅速,这般致命,也着实让他心惊肉跳罢了。

四月初九,天色一亮,李乾顺便直接起身,而被袭扰了一夜的宋军也依然妥当起身,用餐之后,继续雷打不动的顺河而下。

昨夜西夏人改成了噪声袭扰,但宋军应对妥当,依然是外层披甲执勤,内层则堵着耳朵安眠,然后轮番替换而已……而且还在凌晨时分主动起了一次突袭,斩获颇丰。

开始行军后,万事依然顺利,但岳飞、曲端、刘錡等主将却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用李世辅麾下斥候在血腥的斥候搏杀中带回的明确讯息,只说一览无余的平原之上,便是这些将领在路途中偶然经过的小坡地上也能注意到西夏人已经开始大面积聚集蕃骑、民夫。

现场之杂乱,青苗与烟尘的并存,让点验其中具体骑兵数量已经变得不大可能,但毫无疑问,对方是在尽可能的汇集兵马,准备对宋军进行阻拦了。

当然了,考虑到路程问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要今天能走四十里,此战便可称胜。”曲端手搭凉棚,看了一看后,回头对岳飞进言。“但若能稍作杀伤,接下来进取兴庆府也就妥当了不少……节度,今日党项人若是还以轻骑那般袭扰,应当适当许骑兵反扑远一些!”

初夏熏风之下,岳飞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惜字如金:“可以。”

言罢,这位御营前军都统便要从小坡上下来,率众将继续与大军一起前行。

也就是此时,准备动身的兵部侍郎胡闳休忽然色变,继而勒马出声:“节度!”

“何事?”岳飞回头相询。

“是白牛纛!”胡闳休以手指向远处开始整肃的西夏军队,提供了一个要害讯息。“西夏国主来了!”

周围军将俱皆震动,然后争先瞭望,便是曲端都按捺不住,在今日专门换上的铁象身上直起身子去看……原来,所谓白牛大纛,并非是绣着白牛的纛,而是说以白色牦牛毛为外沿装饰的大纛,中间依然是绣着党项文大夏二字而已,素来是西夏国主象征,唯独西夏国主李乾顺自少年那两次五痨七伤的出征后,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心理上的应激反应,却是很少再亲自出征了,所以,便是大宋西军出身的人也都是许多年未曾见此大纛。

回到眼前,白色牦牛毛实在是扎眼,众将一望之下,果然有这么一面大纛在远处时隐时现,看来西夏国主果然亲至,却是一时喧哗起来。

唯独岳飞,只是微微一怔,便继续掉头向北:“不要管他,今日要害,依然在行军向前。”

身后亲卫,也赶紧举着精忠报国的大纛向北而去。

曲胡之下,俱皆正色,也都随之前行,但多少还是忍不住去看那个白牛大纛……

就这样,中午时分,袭击终于开始,依然是数股的无甲蕃骑先至,但明显是试探,而且有了之前经验,这些骑兵根本就是浅尝辄止,而岳飞依然让全军维持前两日状态,依然只是让最外层士卒披甲,然后轮流替换,并全军继续稳稳向前。

但是,随着两轮试探以后,到了下午时分,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候,宋军肉眼可见,数不清的西夏骑兵与步卒开始蜂拥而至,出现在视野之内的田地中。

其中很多骑兵明显套上了一些不合身的皮甲,甚至有部分甲胄耀眼的甲骑往来出没于阵中,所谓步卒倒还是所谓单弓负矛,与寻常民夫无二,这是典型的西夏撞令郎(非党项族炮灰部队,汉人居多,但允许计算军功)打扮,但却明显是自家党项人居多……而三者加在一起,数量却是有些过了头,几乎是瞬间便将地里的青苗给踩踏一平。

相对而言,宋军阵列也明显有些被隔空压迫到微微变形,逼得各部行军都督官重新喝令调整。

“节度……”胡闳休都有些惊惶了。“要不要先让全军披甲?”

“不急。”岳飞瞥了一眼,堂皇下令。“等他们先来……关键是不能停下……大军一旦停下便是他们得逞了。”

众将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却无几人再应声,紧张之态已经非常明显。

而与此同时,白牛纛下,头戴金冠的梁王嵬名安惠也回头看向了自己身侧带着稍高金冠的国主:“四十多个族帐,大约两万轻骑,两三千兴庆甲骑,一千多步跋子,四五万……四五万撞令郎……国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有。”李乾顺低声相对。“这些甲骑多是兴庆府中各家贵族的私兵,所以才有钱置好马,他们家族宅邸就在兴庆府城内,便是下马守城也一定会卖力,而且便是战败也会自家往兴庆府走。可那一千多步跋子,却多是贺兰山下部族里的有甲武士……一旦失利,必然会一哄而散。”

“臣懂了!”嵬名安惠没有丝毫遮掩之意。“此战自然是全员拼命,但也要分先后,若撞令郎能稍微得手,便可让步跋子尾随撞令郎,先一步投入战斗!”

李乾顺微微颔,而下一刻,随着嵬名安惠跃马而出,重重挥手,各处旗帜摇晃不止,鼓声隆隆,却是先有甲骑出列在后,以作督战,随即,与之前两日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数量惊人的撞令郎率先涌出!

这些撞令郎们呼喊怪叫,有的光着头,有的勉强带着一个破毡帽,大部分只有一件不合时宜的破袄,却是持弓蜂拥向前,对着宋军动了潮水一般的进击。往往是一射之下,便转提长矛,冲锋肉搏。

相对应来说,早在撞令郎们射箭的时候,宋军阵中便已经弩矢横飞,让撞令郎们死伤无数。但是在数量加持下,这些无甲单兵的党项人却还是前赴后继,蜂拥到了宋军阵前,与宋军步阵相接……不得不承认,这是进入兴灵腹地以后,宋军步卒第一次与对方大规模短兵相接。

“全军着甲!”

看着密密麻麻的撞令郎,大旗下行进不止的岳飞终于下令,但同时他却不忘继续强调。“民夫放缓,甲骑放缓,全军再慢,也要继续前行!”

一侧曲端、胡闳休全都无声,便是全军上下,虽然被党项撞令郎们的声势所惊,却也没有那个高级军官做出异议。

这是因为但凡有些军事经验的人,尤其是在西军中有从军经验的人都明白,所谓撞令郎这种军队,不管是汉人还是党项人来做,本质上就是炮灰,就是消耗品,他们的作用一般而言只有三个,一个是赌上来这一波冲锋能动摇阵型,逼迫对方调度起来,形成破绽;另一个则是通过这种大面积接触来主动寻找到对方军阵破绽;而最后一个根本不用多说,谁都知道,就是来消耗箭矢、损钝刀剑的。

再锋利的刀,对上人的骨头,也砍不了几次,箭矢入肉,更是不要想着再利用了。

而面对这种军队的这种攻势,先便是要稳住阵型,而不是被他们调度起来。而一旦稳住不动,坚持下去,这些人自己便会因为死伤而突然间自行溃散。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西夏国主在后的缘故,又或者是数量太多,这一波撞令郎似乎格外耐战。

错落有致的宋军阵列虽然在各处形成了凹阵,并依仗着军纪、甲胄、器械、阵型造成了大量杀伤,但还是让这些党项人又进一步撞到了弓弩阵跟前。

但所幸,即便是外围弩手也都着甲,这使得弓弩阵并未有太多死伤,但毫无疑问,这使得宋军的杀伤效率大大降低,而且严重阻碍了后方宋军部队着甲的速度,更是直接影响到了军阵的前行。

当此形状,不知道是不是觉得窥见了一丝可能性,视野之内,已经有少量西夏步行甲士,也就是所谓步跋子,已经准备在这些撞令郎的掩护下,往军阵内中闯了。

“让刀盾手着甲后脱离枪阵出击。”岳飞望着密密麻麻的党项炮灰兵,终于蹙眉。“但不许出阵追击!只许替弓弩手清理周边撞令郎,防止西夏人入阵!大纛随我本人,行得再慢,也要步步向前。”

军令传下,原本就对眼下这个情况有所对应的部分刀盾手即刻出击……这些拥有甲胄、利刃的士卒在密集阵型中对上这些无甲持矛却又混乱不堪的西夏步卒,简直就是屠杀。

可以想见,随着越来越多的披甲刀盾手出击,撞令郎们的攻势终将崩溃,宋军行军速度将会迅速恢复,但在这之前,血腥的屠杀不会停止……实际上,便是党项族的撞令郎们自己也都一时杀红了眼,失了神智……就在刀盾手们出击的过程中,各处都有小股党项步卒抓住阵型空隙,成功越过了防线,涌入了军阵之内,可内里迎接他们的还有密集的宋军甲骑、蕃骑,还有骑枪与骑弓。

涌进去,生存希望反而约等于零,可他们还是蜂拥而入。

不过混战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生,尤其是基数大了,奇迹反而是必然要到来的。

大概是数日间甲骑们都被勒令缩在阵中,此时不免有些激动,故此,面对着一股涌进来的党项撞令郎,甲骑们居然让一名戴着毡帽、身材矮小的党项人神奇的越过了防线。

此人身上撒了半身不知道谁的血,挥舞长矛不停,朝着那面移动不止的四字大旗奋力杀来,而且张牙舞爪,呼号怪叫,状若疯狂。

然而,考虑到此人的装备与身材,与其说是可怖,倒不如说是滑稽。

不用岳飞说什么,甚至岳飞根本就没看此人,也不用曲端、胡闳休说什么,一名准备将便带着数骑迎上,准备一枪将此人了断。

然后奇迹又一次出现了,那名武艺高超且久经战阵的御营骑军准备将临到跟前,准备一枪刺下时,居然本能一滞,然后让那个矮小党项人从自己枪下逃生,继续带着怪叫直扑岳飞帅旗之下。

准备将醒悟回来,即刻追上,但曲端早已经怒气勃,居然拉下面罩,亲自骑着铁象过来……且说,铁象天下名骑,海内共知,而曲端二十年戎马,虽然连吴玠都打不过,却架不住身材足够雄壮,所以此时居高临下,重甲长枪,铁面神兽,威风凛凛,对上当面矮小的党项撞令郎,宛如鬼神之临蝼蚁一般……实际上那人迎面而来,见状彻底一慌,却是终于恢复神智,然后扭头仓皇逃窜。

但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那准备将当面一枪,直接轻易刺死此人,然后下马拿掉破毡帽,割去级,并于铁象身前躬身奉上,口称有罪。

然而,曲端望着级,一时怔了一怔,却根本没有追究这个下属的失误,反而一声不吭直接调转马头,回到了依旧在缓缓移动的中军旗下。

“为何不正军纪?”

岳飞蹙额声。

“没啥可说的。”曲端放下面罩,状若随意。“是个党项疯婆子,老疯婆子,头全都白了……节度,西夏人穷途了!”

岳飞终于怔住,然后一时勒马,去正色看了一眼那白级,而与此同时,他身后精忠报国的大纛也终于为之一滞。

这是今日窥到白毛纛以来,这名宋军主帅的大纛第一次停住。

不过,也就是停了一下,片刻之后,大纛还是继续向北不停。

非止如此,随着宋军稳住阵型,大面积步卒全线,各处杀伤不断,数以万计的党项撞令郎们在抛下数千具尸后,还是如所有知兵之人想的那般,忽然间就哄散开来。

外围党项蕃骑,只勉强兜住当面一半人,其余根本懒得去阻拦。

当然,谨守军纪的宋军也没有追出来,他们在各自行军都督的督促下,即刻调整阵型,恢复了之前的行军大阵,继续北上不停。

“皇叔。”眼见着宋军非但没有追出,反而继续前行,漫山遍野的溃散步卒之后,李乾顺明显沉不住气了,以至于当场换了个称呼。“可曾看到宋军破绽?一定要让他们停下来!”

“有一处不知道算不算破绽,但却一定是宋军最薄弱之处!”嵬名安惠攥着马缰,扭头正色相对。“收好撞令郎,这一次全压上去,我亲自率队去那处地方。”

“我将白牛纛借给尚父!”李乾顺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今日事,就拜托尚父了!”

白苍苍的嵬名安惠点了点头,一言不亲自勒马向前,周围听得清楚的甲骑军官与部落领纷纷随从,而数十名金甲武士也护卫着那面白牛纛随之而去。

望着远去的梁王,青苗地中,驻马而立的李乾顺渐渐觉得燥热起来……同一时间,宋军也窥到了西夏军马重新调整,却也并不奇怪,因为昨日随军进士们便替军官们传达了到了每一个士卒这里,谁都知道,西夏人肯定要拼命阻拦他们,而眼下,不过是刚刚砸出来撞令郎罢了。

故此,今日的战事,某种意义上来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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