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中水是清亮的,学子搅了搅,搅出层层漩涡,笔毫洒入其中,黑白分明,黑色的漩涡,清凉的缸水,片刻之后,又渲染在了一起。
缸中水由白到黑,而毫毛却由黑到白,像是人心,又如同世道,总是纠缠不分。
不知怎么,看到这一幕的人,总觉的有种特殊的韵律之美,心思也沉淀下来了。
“这位同窗,似乎有些眼生,”有人讷讷道。
“据说是江宁府的人,华兄,你认识他吗?”
华南峰复杂的看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不甚熟悉。”
“我在考场上见过对方的提名,好似姓林?”
林学子灌洗了毛笔,又铺了纸,重新开始抄字,坐姿端正,好似不为外物所动。
“不好了,贡院外汇聚了一堆喇叭和尚,堵在门口,好似要闹事!”
“好大胆,天子脚下,居然如此做为!?”
“僧道之流敢惑国!”
一干刚刚中了进士的学子面色一变,从来只有读书人堵人大门,没见过有人能堵读书人门口,何况这是贡院,读书人的圣地。
门口,四个金衣番僧,十六个红衣喇嘛盘坐地上,双眼紧闭,默念佛咒,为的四个老和尚,面色沧桑,瘦的皮包骨头,但是身上青筋像是数十条小蛇般盘踞在体表。
这四位都得藏地大雪山的苦修士,朝饮雪水,夜食枯草,身上的皮肉脂肪都已烧了个精光,但是身体之中,不可思议的潜能却被激出来。
曾经,密宗喇叭教不是四大派宗,而是五大派宗,其中有一位苦修士修炼臻至金身圆满,便不再是派宗,而化做金身佛了,他便是金身佛巴嘉上师。
剩下的四位,则是密宗中的四派,玛派、萨派、噶派、当派的四大派宗,如今端坐在此,不知意欲何为。
读书人想要一窝蜂冲出去,却被守门士兵拦住,道:“诸位相公,上面吩咐了,此事请你们莫要关心,安心读书,自有人处理,不要让小的们难做。”
“胡闹,天子脚下,这些秃驴们堵了贡院大门,这等有辱斯文之事,你们这些粗人还想着助纣为虐?”北方学子的大嗓门已经叫了起来。
“正是正是,此辈不事生产,靠惑众生得供养,我辈中人深以为耻……”
“贼秃驴、凸汉、身体肤,受之父母,尔非人哉!”
华南峰拉住了自己好友,三忧才子钟无忧不解的看了对方一眼,这时候骂和尚,绝对是政治正确,说不定还能搏个好名声,这种好事怎么不做?
“这些和尚是藏地来的,”华南峰低声道。
此话一出,钟无忧顿时闭上了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是极有道理的,尤其是藏地的和尚,前些年朝廷向藏地用兵,杀了一大批不服管教的土司藏臣,但是要想治理藏地,还得依靠当地的这些和尚劝服藏民,所以朝廷恩赐极厚。
中原的和尚,骂了也就骂了,这西边的和尚,万一惹毛了,可没有什么好结果。
四大派宗中,宁玛派的老和尚老眼微睁,口中默念几句咒语,那些骂的正欢的,忽然面色一白,居然现声音说不出来了。
玛派,又称‘旧译密咒派’,能以旧密咒降伏人心,劝人信教,最是神妙诡异,就连关外汉人,受此影响,信奉的也有不少,甚至不少将领和拳师。
萨派派宗双手一合,顿时这些读书人好似心中开花,暖洋洋的,浑身都提不起劲来。
“诸位小心,这是和尚们的妖术,正心诚心,念头通达,百邪不侵!”
能中进士者,都是从数十万读书人杀出的精英,不管是寒窗苦读,还是家族供养,那都是读书人的精华,不惑、知天命、从心所欲不逾矩,三重境界中,至少也达到了第一重,被人这么一叫喊,大多清醒过来。
念头一清,再看这些和尚,就充满着忌惮和杀意,读书人讲究一个天理大义,道理在我,无往不利,天下顺从,而这些和尚能蛊惑他们,蛊惑寻常百姓怕是还要容易百倍,于他们来说,这就是异端、这就是邪道。
该杀!
杀无赦!!
“四大派宗,十八红衣罗汉,当年不是被烈王在老雪山上一一降伏了吗,难道,是烈王的手笔?”
有人心思通透,一下子想到了这一着。
“不对吧,我们与烈王无冤无仇,而且这么大阵仗?”
贡院外,其实早有数道身影听得动静提前赶至,大内宗师的反应极快,只是,同样头疼。
“四大派宗,拳术未必多高,但至少是宗师的体能,还有更加古怪的密宗手段,十八位红衣罗汉,同样是大拳师的档次,若是强行动手,怕是整个贡院都要毁掉,天子脚下生如此大事,而且——”
“罗汉寺的十八罗汉阵,本就是当年密宗传下来的,这些和尚的气机近乎于无,但是生命力却是连在一起,一旦佛法合一,爆出来,谁也没把握挡住第一下,”其中一个大宗师皱眉道。
“或许调龙卫围剿,毕竟龙卫没有意识,密宗佛法镇不了他们。”有内卫建议道。
“荒唐,把龙卫调来,津门那么多的厉害角色谁来镇守!”
“最关键的是,这些密宗和尚到底想要干什么,贡院里可都是读书人。”
在贡院的十里开外,一座京城著名的酒楼中,鱼鲍蟹蛤摆了满桌,一个胖的整个像个球似的小和尚,正一边流泪,一边狂吃海塞。
“呜呜呜,佛祖,我对不起你,我又犯肉戒了,但是你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小和尚嘴里念着佛号,一脸悔恨,痛不欲生,但嘴里和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停歇,满脸泪水,满嘴流油。
“果然是你,你这肥和尚果然在这里偷吃!!”
“师父我错了!”小和尚条件反射性的跪下,然后将头一抬,正好看见笑眯眯的圆脸道士。
“牛鼻子!”
“小秃驴!”
二人看起来是熟识,小和尚顿时哼哼了几声,又是胡吃海喝起来。
“贡院门口是你做的?”圆脸道士好奇的问。
“关你何事,”小和尚翻了个白眼。
“那小道回头告诉你师父,你又偷偷吃肉。”圆脸道士作势欲走。
小和尚面色一黑,连忙将对方拉过来,讪讪道:“佛本是道,道即是佛,两家本来是一家,道友何必如此呢,这事还真跟小僧我无关,是有人偷偷将一封信送到了藏地大雪山,那信上说了,杀死巴嘉上师的凶手就在这贡院中,可惜那老和尚,差一点点便将这凡夫禅修成了……”
“那信是谁写的?”圆脸道士皱眉问。
“这小僧倒是不清楚,只知应该不是那烈王斗佛,他在密宗的地位跟小和尚我差不多,他若是如此安排,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所以说,是有人暗地里要针对某个人。”
“这小僧就不关心了,小僧只知道,这一场,无论那人是动手还是不动手,怕是都会暴露身份,甚至是身败名裂,”小和尚满不在乎的道。
“和尚你的慈悲心哪里去了?”圆脸道士面色忽然变的冷漠无情,两眼混茫,脚踏玄步,并指往对方后脑上点去。
佛道相争,从一开始可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小和尚肥脸一抖,浑身灿金,背后居然又长出了一脸二臂,将手一合,便合住对方若有若无的一指。
“除魔便是善,杀恶亦是善,你要见小僧的善,怕是死到临头才能看到了。”
那张背脸上,是比最凶恶的魔头,还要杀性残忍的模样。
“哈哈哈,不愧是杀僧大师的弟子,果然有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