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很意外,这韦瑛好歹也是西厂管事的千户,怎的气度如此之差?不满意可以慢慢谈,何必说两句话就急眼......太没风度了!
换成过去,方应物早撸起袖子与韦千户对喷了,不会耍嘴皮子的读书人是没有前途的。别的不说,把韦瑛这西厂千户骂到狗血淋头的本事还是有的。
但今日方应物还是克制了一下,毕竟他现在身份与以往不同。好歹也是正经的官身,已经不再是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士子了,与人往来那就要有父母官的风范气度,要从容,要淡雅。
方应物用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很给面子的对韦瑛说:“常言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韦千户从宛平县借走三千两银子周转,即便手头一时有难处也不必着急。
眼下有多少算多少,其余的只要口头说一声大概何时还款也可,本县尽可能宽容几分,必不叫韦千户难做。”
韦瑛看方应物就像看傻逼,这厮听不懂人话么?还有,他这~~口气是应该对西厂管事千户说的么?
西厂就是克扣了三千两银子,那又怎样?需要他不知天高地厚自作多情的表示宽限么?还有,这方应物仗着与汪公公熟就跑到西厂吆三喝四的,也太不知所谓了罢?
韦千户这几年嚣张惯了的,面对朝廷大员也不会有半点畏惧心,没什么耐心去容忍一个看起来很不顺眼的小小知县在他面前叽叽歪歪,简直跟苍蝇一样烦......此时他冷哼几声。破口骂道:“小兔崽儿,先学会说话再来西厂。现在且给我滚罢!”
方应物对韦瑛的态度非常不满,自己说什么也是汪厂督的熟人。找西厂来办点事,这韦千户就如此不给面子?
只需要西厂稍微配合一下,说几句好话,象征性先补偿一点即可,有什么可为难的?
面对西厂这种不讲理的恶势力,方应物就是秀才遇到兵,只能按捺住脾气再次劝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韦千户何必如此执拗?”
韦瑛毫不领情的站了起来,挥挥袖子继续骂道:“滚出去!”便不想再理睬方应物。转身向后面行去。
这种待遇实在是方应物之前未曾预料到的,隐隐间觉得脸有点肿。
他今天到此的目的是为长脸来了,不然为什么非要带着张贵这个成事不足的废柴衙役过来?为的就是要找一个观众,通过这个渠道向县衙里展示形象。
若能把钱要回来,自然是最长脸了,有在西厂虎口拔牙的实力,自然可以慑服县衙一干胥吏,树立起威望。若要不回来......
想至此处,方应物突然爆了。狠狠地拍了拍手边案几,连茶杯都震倒了,又滚到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水也洒在地板上。
同时方应物大喝道:“韦瑛!你不过是一个贱人千户。汪直走狗一般的人物,胆敢为所欲为,真当朝廷治不了你么!若今日不给一个说法。本官便请公断,不信诺大一个朝廷没有讲理的地方!”
韦瑛勃然大怒。转回身来指着方应物道:“够胆!够胆!左右何在,给我打!打了出去!”
耳朵听到厅中的对骂。外面靠着廊柱的张贵张班头脸色煞白,牙关颤栗着抖动,连声音都不出来了。然后他见到从外面涌进四五个官军,摩拳擦掌就要对县尊动手。
方应物看了看周围,这事态已经失控了......他只想到韦瑛不敢擅自捉拿自己,但是没想到韦瑛尽然会动手殴打自己,简直就是一条完全不讲规矩的疯狗!
如果今天被当场打了一顿扔出去,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真的丢人现眼了!方应物连忙对着上前动手的众人喝道:“你们都是西厂的人,谁敢动本官一根毫毛,本官便请汪公灭他满门!说到做到!”
听到方应物这几声,前来动手的西厂官军齐齐犹疑不定。这西厂终究是汪直的西厂,不是韦瑛的西厂,汪直才是西厂唯一的核心和精神领袖,韦瑛只是凭借汪直信任代管日常杂务而已,大事还都得飞报汪直做主。
而且西厂大本营里的番子都知道,前阵子方应物被捉拿到西厂时,汪厂督特意下过命令要优待,方应物被关进大狱里时,汪厂督也三番两次的进去探望,最后汪厂督靠着方应物指点立了一个大功。
要说两人之间没交情,西厂的人都不会相信。眼下要是打了方应物,等素来恩怨分明、讲义气的汪厂督回来,秋后算起帐,韦瑛不见得倒大霉,但他们这些动手的人只怕不好过。
韦瑛见状暴跳如雷,对进来的几人责骂道:“混账东西!你们要反了吗?”
一个今天值班的百户上前道:“韦大人!厂公去宣大之前,好像吩咐过不要为难宛平县,你看这......”
韦瑛咆哮道:“如今此地做主的是我!”方应物反唇相讥道:“原来西厂提督是阁下?本官闻所未闻!”
话音刚落,忽然外面不远处有人高呼道:“圣旨到!韦瑛何在?”
厅堂里众人齐齐一愣,不约而同向门口看去,又见有十几个人堵在门外,当中一人手举敕书,对着屋里叫道:“奉上谕!请韦瑛去东厂问话!”
方应物和西厂众人大吃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些闯进来的东厂番子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韦瑛按倒绑了起来。
无论是谁前来捣乱,韦瑛与西厂都有一战之力,但是听到“奉上谕”几个字,那就一动也不敢动了。西厂众人眼睁睁看着韦千户被东厂捉走,却不敢阻拦。
方应物看着东厂番子突如其来又迅速离去,又看着西厂大乱后的人心惶惶,他心里吃惊过后又不吃惊了。
看过这段历史的都知道,现在确实已经到了西厂盛极而衰并被废除的时候,韦瑛这个横行霸道数年的疯狗被捉只是一个开端,某种意义上说,不外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已。
如果放在上辈子和半个月之前,他方应物可以冷静而中立的看待这个历程。但是现在情况有点不同了,想想出外镇守宣大的某人,只能同情的叹一口气。
别的历史名人未来运势如何,他心里大抵都有个数,唯有此人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或者说不知道她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人。
历史书上的他和本时空里的她完全就是两个人啊,至少那个是阉人这个是女人。阉人和男人都有着可以循迹的道路和方向,但一个女人的未来又在哪里?
“县尊?县尊?”方应物立在廊下恍惚时,忽的听到有人叫唤自己。侧头看去,却见张贵张班头怯怯的站在自己三步之外,点头哈腰的招呼自己。
看着张贵这小班头被吓到不轻的神态,方知县忍不住哑然失笑:“你还在啊,本官还以为你会趁乱逃走!”
张贵陪着笑说:“小人哪敢如此,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过今天小人算是涨见识了,知道什么叫摔杯为号了。”
嗯?方应物很不明觉厉,“你说什么?”
张贵眉飞色舞的说:“方才只听到县尊一声摔杯,便见十几人持械冲了进来拿下韦千户,正所谓摔杯为号、刀斧手出!往常这场面只在评书里听到过,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目睹,实在是令小人激动不已!
这可是西厂千户,却像个小羊羔似的被捉走了,县尊好生威风,就像书上说的大将之风也!难怪县尊敢来西厂讨要银子,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小人实在五体投地!”
这里好像有什么误会啊......方应物愕然,主要是东厂来的时机实在太凑巧了,刚好他骂了几句韦千户,便冲进来抓人。看在小人物眼里,一时弄不清内幕也情有可原。
不过又想了想,方应物决定还是不解释了。他重重的咳嗽一声,沉声道:“你这狗才话忒多!别废话了,速速去外面招呼其余随从并雇轿子来,难道叫老爷我走回去么!”
“是,是!”张贵再次点头哈腰过,转身快步走在前面去招呼人了。
走过拐角处,张班头喘了两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论起人世间最他娘费心思的差事,莫过于像自己这样当狗腿子了!
方才灵光一闪,胡编了一套说辞去吹捧大老爷,把他抬举的英明神武,总能哄得他高兴了罢?虽然都是假话,但瞧大老爷的样子,效果应该还不错,这时候假话比真话有用多了。
当了这么多年衙役,看到过的大老爷手秉大权热血上头,拍了脑袋呼呼喝喝之后却办不成功的事多了!谁能努力帮大老爷圆回面子,谁就能成为大老爷的体己人!谁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谁就是作死的蠢猪!
不管怎样,今天能从西厂活着回去,实在是太阿弥陀佛了,改天要去西山上香去,张贵想道。
“张班头啊,”方知县打开轿帘,和蔼可亲的对张贵吩咐道:“今天西厂之事,回了衙门要少说几句,别胡乱嚷嚷!”
张贵抱拳应声道:“小人晓得!”他听得明明白白,县尊只是让他“少说几句”,没严令“不许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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