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七月初九,午时。
七月的烈日,当空酷射,泼洒下几乎能看出实质的热浪。
陈仓谷道之内,两侧的山坡上,草木葱茏。但远远望去,草木的形状似乎都会随着时间而扭曲。
稍微懂点物理学常识的人都不难看出:这是因为高温蒸腾、导致接近地表的酷热空气、折射率发生了变化。
天气热成这个狗样,交战双方的辛苦,也就可想而知。尤其是扮演攻坚角色的那一方。
“丞相,今日已推进十余里,实在是太热了,要不让进攻的部队缓缓吧。张飞连续两天半且战且退,莫非有谋?”
浑身大汗的乐进刚刚又攻破一道张飞的简易防线,正被替换下来喝水歇息,由徐晃带着人接替下一波进攻。乐进一见到曹操,便忍不住劝谏。
他这人虽然毫无谋略可言,但战场经验和战场直觉还是有的,这仗打成这个样子,他本能便觉得诡异,哪怕说不清楚具体哪里诡异。
然而,曹操终究是有些贪了,加上郭嘉昨天突然中暑了,没法再随军,只能躺在后营睡觉冷敷,也就没人给曹操踩刹车。
曹操便一边擦着汗,一边烦躁地吩咐:“张飞匹夫,还能有什么谋?他无非是执行刘备的命令,想要步步为营消耗我们罢了,这几天不是一直如此?
我们只差最后一两道防线,就能把张飞驱赶到跟甘宁一处了,再咬咬牙吧。只要推进到阳平关前的三岔道口大营,孤就准许全军歇息,避过酷暑。”
面对曹操的坚持,乐进也只好退下,任由徐晃再最后努力一把。
而徐晃也算是不负众望,顶着午时三刻的烈日,又冲杀了小半个时辰。杀到未时初刻,终于又拿下一道防线,总算把张飞的“败兵”,都驱赶到了阳平关前那座三岔道口大营,跟甘宁挤作一团。
曹操眼看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的敌营,防御强度明显比这两天遇到的“临时当道扎营”简易防线,要坚固得多,他也就没敢立刻托大,宣布让将士们歇息。
曹军上下如蒙大赦,连忙找谷道两侧山坡相对阴凉处坐下,该喝水喝水,该吃干粮吃干粮。
当然,曹军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兵力继续戒备、在刘备军营前两三里处层层设防,以免敌人突然不冷静。这些都是基本功,绝对不可能松懈的。
众所周知,夏天最热的时候,往往不是正午,而是下午两点前后。
午末未初大约对应后世的下午一点。所以曹操下令部队在下午一点一刻到一点半才午休,打算休过两点半再战,或者更晚一点,也是完全合理的。
因为酷热的影响,很多曹兵明明打了一上午仗了,体力消耗非常巨大,但就是没什么胃口,坐下来就只想喝水,尤其是喝咸水,能同时补充水和盐分。而对于干燥寡淡的干粮,一时也觉难以下咽。
……
下面的士兵分批歇息饮食,曹操本人自然也要抓紧这個时机午休缓缓劲儿。
他毕竟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精力没年轻时那么好。虽然他不用亲临一线督战,但这种场合,为了安全,曹操今天全天都是着甲行军。
这么热的天,光是穿着铁甲就很辛苦了。哪怕他是着甲后坐在战车上,由战马拉着跑。
喝了两碗跟气温差不多暖的咸菜鸡汤,极大补充了水分和盐分后,曹操才觉得舒坦了些,从战车上起身,狠狠伸了两个懒腰。
半个时辰的最酷热时间终于熬了过去,看看日头,眼下已经到了未时末刻(下午两点半到三点)
“嗯?对面的营中,除了张飞、甘宁,还有何人?”
曹操伸懒腰的时候,随便瞥了一眼,虽然还隔着两三里地,但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他说不出来具体是为什么,但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和战略直觉,让他意识到就是有问题。
或许,是远处敌营中那种异常的调度动静,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但是,在这战阵之上,有杀气不是应该的么?双方时时刻刻都该保持着杀气。
就在曹操心烦意乱的时候,对面的营门忽然打开了。哪怕隔着两里地,曹操都能感受到对方开门方式的与众不同。
首先,如此规模的营地,不可能只有一座营门,哪怕是单一侧面,也有好几座。而此时此刻,这数座朝向曹军一侧的营门,几乎是同时打开的。
刚一打开,就有无数刘备军将士鱼贯而出,严阵以待,精神高涨。
而且,刘备军不仅打开了营门,甚至还同步拆开了相邻两座营门之间的尖桩鹿角,移除了拒马。然后让士兵们直接从夯土基坡背后走出来,到前面空旷处列阵。
换言之,这些鹿角、拒马原本扮演了第一线营墙的角色,而此时此刻,刘备军为了出营更快、列阵更快,竟把自家的墙拆了。
人要到了什么情况下,才会觉得自家大门太小、出门太慢,而选择把墙都拆了?
仅仅这一个动作,就让对面还在休息的、莫名其妙的曹军将士们,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们又哪里知道,这也是诸葛亮今日临时起意、为刘备设计的一个心理战小伎俩罢了。
为的就是在决战之前,让曹军充分感受己方的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敌人不是嚣张跋扈吗?不是号称“连战连捷”打得张将军败退了两天半了吗?那就继续来试试啊!互相伤害啊!
“停止休息,全军列阵!”曹操也嗅到了危险,当然是立刻下令全军归队重整。同时又吩咐许褚临时担任自己的驭手、驱着座驾上前,左右长戟盾阵骂阵手环列,他要亲自看个端倪。
徐晃和乐进也以最快速度执行了军令,约束好部众。
不一会儿,曹操的战车就来到战场一线,不过距离对面的刘备军一线阵列,还有一里半左右距离。绝对确保在床子弩射程之外,投石机就更不可能投那么远了。
而曹操上前的同时,对面军阵中也拥出一面大纛,上绣一行大字“汉车骑将军刘”,正是刘备本人的帅旗。
大纛之下,四十六岁的刘备,也是一身钢甲,外罩红袍,器宇轩昂。
刘备的甲胄,胸背都是整块的灌钢锻造,连两肩都有弧形的灌钢护罩,只剩四肢和腰摆依然是传统的鱼鳞甲片。
每一片甲片都被打磨得锃亮,可以反光照影。但似乎是为了防锈,打磨好之后还均匀地上了一遍朱漆和清亮的清漆,风格跟其他人都大不相同。
只能说刘备这人,从小就喜欢穿亮色调的衣服,到了战场上也不忘体面气派,也不在乎容易被敌人认出来。
精良的灌钢外甲里面,刘备还穿了一套铁环锁子甲作为内衬。
如此一来,浑身装备的份量就更沉了。好在刘备携带的武器倒是不重,就只是腰悬双股剑,鞍鞯上挂了一把赤玄双色的雕弓、一壶箭矢。他胯下的汗血宝马,倒也扛得住这些份量。
……
刘备亲自出阵,严兵整甲,气度森严。
对面的曹操虽隔得很远,看不清其面目,但看这排场气度,也已经看出必是刘备当面。
曹操也终于一改此前多日的浮躁斗狠,难得平静下来,双方就隔着一里远,互相通过骂阵手传话。
只见曹操从战车上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大骂:“刘备!你这背叛朝廷之贼!当年若非孤于天子驾前、多次力奏保举,你焉能得车骑将军高位、坐领宗伯!
你却如此忘恩负义,表面装作忠义,暗中都是为己。如今朝廷大军至此,以顺诛逆,你还敢顽抗!”
刘备一抖罩袍,也让骂阵手帮他回骂:“曹贼!你欺君擅权、祸乱朝纲。擅杀贵妃、皇子,更兼残害忠良,虐杀向汉义臣,古今无道贼臣,还有超过你的么?
今年,伱更是变本加厉!赵司徒元从老臣,忠于陛下,兢兢业业,从李傕郭汜复叛时起,便殚精竭虑保护陛下。东归途中,历尽艰险,仍不失君臣礼义。
你为了伪僭丞相之位,竟让人构陷赵司徒,将如此忠良老臣活活气死,还败坏他身后之名。如此毒施人鬼,简直卑鄙无耻,天人共愤!
我今日奉天子血诏,讨逆诛贼。匡汉安刘,正在今日!”
曹操听完骂阵手们转述,也不由大笑嘲讽:“虚伪!你自行矫诏,便是篡逆!而且天下谁不知道,你刘备这等伪君子,向来是陛下哪道诏书对你有利,你才承认那是天子本意!哪怕不是你也说是!
但要是陛下的哪道诏书对你不利,就算公卿共推、天下公认,到了你这里,也会说成是我曹某的意思!普天之下,谁最虚伪卑鄙,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扪心自问,这些年里,你奉过哪道对你不利的诏!”
然而,曹操刚问完,刘备居然就应声回答:“奉诏讨篡逆袁术、奉诏讨杀害天使的黄祖,我刘备一生行得正坐得直!所奉安汉讨逆之诏不可胜数!”
曹操:“这些也叫对你不利的诏?这都是助你吞并州郡、扩大疆土的好事!好好好,今日我算是知道,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了。再多言无益,你要战便战吧!”
曹操也是自当初攻打陶谦之后,十几年没见刘备了。今年难得在战场上当面近距离见到,可能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也不会再见,才有如此感慨,当面嘴炮对喷了一番。
双方说的也不只是那些套话、空话。看得出来两人都是真心想证明对方的卑鄙或虚伪,
至少当着两军将士的面,互相揭底,让对方的士兵们听清,自己的主公并没有明面上包装的那么正义。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能揭的都揭完了。再在道义层面扯淡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剩下的都是拳头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