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高顺的落魄卑屈之状时,刘备内心的感受,着实有些恍惚。
说句实在话,在那些跟吕布交恶的诸侯眼中,高顺的威胁和仇恨值,其实比张辽还高。
因为高顺在执行吕布的命令时,更加毫无保留,难以通融。也就能把吕布的反复无常和不义,发挥到最大。
越是锋利的双刃剑,握在恶人手中时,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
不过,既然吕布都已经死了,刘备自忖还是可以驾驭好这把双刃剑的。只是这一切太过魔幻,他至今都还不知道该如何给吕布定性,也就没敢一见面便贸然下结论。
最终,刘备只是拍了拍高顺的肩膀,然后虚扶了一把:
“近日许都变故之猛,实在令人难以看清。但不管怎么说,高将军肯来,以后一同匡扶汉室,便是大汉忠臣。
一路远来不易,这时节翻越桐柏山,必然很是艰辛。且先入城歇息疗伤,其余再从长计议吧。”
刘备也注意到了,高顺麾下那些人,好多都衣衫褴褛带伤。
以刘备久经沙场的经验和眼光,当然能看出这些大多不像战伤,更多是摔伤、冻伤之类。
高顺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任由刘备先把他的随从、以及护送的家眷安顿了,这才禀报道:
“末将知道车骑将军未必肯信,但此番许都之变……实有隐情!卫将军和右将军,并非自行反曹,多半是奉旨行事!”
此言一出,终于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刘备、诸葛亮、甘宁等人都为之哗然。
刘备眉毛一挑,下意识闪过一丝震惊,又闪过一丝庆幸,还夹杂着其他复杂的情绪。
怎么说呢,就是比吉姆哈克听说前首相死了的时候,还要复杂得多。
但刘备的表情管理能力又远超吉姆哈克,所以脸上的五官错愕程度也轻得多,没那么浮夸。
“卫将军和右将军,竟然是奉诏杀曹……我是说奉诏讨贼?可有凭据?高将军莫非也事先通谋了?”刘备忍不住大喘气地问。
高顺这些天路上也早就想清楚了,连忙把自己知道的都整理出来:“顺虽未能与谋,但卫将军与右将军临事以家眷相托,足见他们蓄谋已久。
后来听说许都变故、曹军追击后,末将问了卫将军的幼子女,他们才说,被卫将军托付转移之前,卫将军曾亲口对他们说‘为父受陛下重托,有要事要办’,但没告诉他们具体是什么事。这是我们离京前夜的事儿。
后来,曹贼派人来追击我们,在桐柏山中,我军也歼灭了一队负有使命的许都来兵,生擒其中几个校事,严刑拷问了许都近况,得知卫将军在许都的亲属已全部被杀,包括宫内的董贵人——
曹贼若无欺君之罪,岂敢入宫诛杀陛下妃嫔?就算董承有罪,妃嫔已经入宫,岂能被株连?”
高顺的消息毕竟比刘备灵通得多,虽然他也是一路逃亡,但这十几天里各种蛛丝马迹凑合凑合,大致能拼凑出七八成真相。
不一会儿,刘备诸葛亮等人便接受了一个预设:董承和吕布都是自称奉诏讨贼,虽然诏已经看不到了,曹操肯定是不承认的,但也杀了董贵人。
就凭这一点,说陛下想杀欺君之贼,基本上是说得通的。
刘备也想过曹操可能会被人讨伐,想过曹操会落下欺君的口实,但他终究没想到,这次会来得这么彻底,皇帝都介入了。
这种剧变,也难免让刘备对自己的定位产生了一丝短暂的动摇、有点莫衷一是——主要是他忽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和定性、自己前几年那段对曹操命令唯命是从的人生经历。
刘备忍不住轻声对一旁的诸葛亮问道:“唉,曹贼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孔明,现在回想起来,孤过去四年,对曹操假借天子名义下的每一道诏书,都唯命是从,后世之人,会不会说孤也曾经助纣为虐过呢?”
刘备内心其实也知道自己没做错,问心无愧。
但一切转变来得太突然了,前一天名义上还是汉相的人,突然成了彻底的汉贼,下面的人都需要重新找心理定位,一时的迷茫冲击,是不可能避免的。
好在诸葛亮反应极快,立刻帮刘备开解了心魔:“主公何必多虑!奸佞之辈也不是天生就是奸佞的。哪怕国贼如董卓,早年在西凉平羌乱时,也勉强算是名将之才、爪牙可任。
曹操初迎天子时,不过兖州全州、并豫州二郡之地,出于谨慎一时未敢欺君,外镇方伯又如何得知?
如今细数,曹操于建安元年便驱逐护驾东归的杨奉;
建安二年以袁术之故牵连太尉杨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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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三年杀为天子亲政奔走的赵彦;
建安四年灭袁术后继续扩大打击,对外灭吕布,对内欺压其他忠君武臣,最终才让陛下忍无可忍。
所以,曹操早年以天子名义下发的旨意,应该就是天子本意。我们尊奉的是天子,又有什么错?曹操与陛下的分歧,可以认定为是在赵彦请求允许陛下亲政、被曹操杀害后,才渐渐不可调和的。
迄今为止,主公奉诏兴兵,不过两次:讨袁术,灭黄祖。袁术确属逆贼,天下自当共诛之,黄祖杀害朝廷天使,也当诛杀,并无疑虑。
另外,主公在就任扬州牧之前,家兄与家叔也曾单独领受陛下旨意,诛杀丹阳贼笮融、讨平祖郎,这些也都不是朝廷方伯之间的厮杀,而是与乱贼之战,家兄自当问心无愧。
至于去年秋天、主公收取下邳郡,那也是元龙势迫来投,不得已而收留之,以免他被吕布、曹操报复。曹操曾假借天子名义下诏、让主公不得介入灭吕之战,主公也忍了,没有打吕布。
所以我军所奉之诏,要么是讨伐称帝逆贼,要么是攻打其他割据自立不尊汉之乱贼,或是杀朝廷使者之贼。从头到尾,没有奉诏进行过汉臣之间的内战,主公又何必忐忑?”
诸葛亮一番分析,把刘备过去将近四年的时间里,奉许都诏书做的事情,全部梳理了一遍,指出其中每一件都是“为了大汉的整体利益,没有过同为汉臣之间的厮杀分赃”。
刘备听完后,终于豁然开朗:原来我过去四年的履历这么干净!要不是孔明帮着梳理,我居然都没意识到!
那还真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了。
而随行的其他将领,对于这番话倒是见怪不怪了,比如甘宁等人。
他们有的是根本不在乎什么大义,早就觉得这等乱世拳头大就是道理,主公真是太小心太珍惜名声了。
有的则是虽然脑子里有大义这根弦,但懒得费脑子多想,平时完全没梳理过,此刻也听得云里雾里,索性不去想了。
而刚刚投奔过来的高顺,则是感触颇深。
他跟刘备原先没什么交集,此番也是势穷来投,其实没多想过刘备有什么道德优势。听诸葛亮这么一分析,高顺居然有些惭愧。
因为他下意识跟故主吕布对比了一下,然后就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
过去四年,吕布打人哪有考虑义不义的?哪有考虑开战借口、名分的?还不是只要有好处就打,谁都敢打。
不说别的,单说刘备当年收容了吕布、吕布转手就把恩人的家偷了,这就逆了大天了。
高顺原先没想过这些问题,也可能是刻意不去想,他总是能心理暗示自己:
虽然温侯确实不要脸,但如此大争之世,天下诸侯都不要脸。
袁绍鸠占鹊巢逼死韩馥,袁术逼死那么多朝廷正式册封的汉臣牧守,公孙瓒弑杀上司刘虞,曹操随意残杀九江太守边让、因此导致兖州全境叛乱迎接吕布……
天下人不都这么干的吗?
刘备干过些什么,高顺原来没梳理过,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直到此刻,被诸葛亮当面严丝合缝盘点了一遍,搞得高顺想装聋作哑都装不了了,被迫洗了一遍记忆,然后哑口无言。
高顺终于忍不住拱手拜服:“主公不必自谦、过去四年,天下诸侯谁人不曾奉诏?完全不奉诏的,那都是反贼了。
而诸侯之中,唯有主公只奉讨逆之诏、讨乱贼之诏,不参与汉臣之间的私利争夺,连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此番顺带着卫将军与右将军家眷、并奉诏讨贼的消息,来投主公,必是天意。
定是苍天有眼,知道天下外镇诸侯之中,唯有主公一心为公,以匡扶天下为念,还请主公主持天下大义!”
其他将领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甘宁也第一个带头,拱手请愿:“请主公主持天下大义!驱除汉贼!”
刘备原本还在自责的边缘犹豫,听属下一下子这么齐刷刷表态,顿时有些不适应,连忙说:“奉诏讨贼自然是要的,但陛下的讨贼之诏,也不是给我的。
依我看,不如先将此事知会河北的袁大将军,纠合各州勤王义臣之力,再从长计议。我军毕竟不比大将军,大将军所辖青冀幽并,再无后顾之忧,北达朔漠,南临黄河,可全力讨逆。
我处荆扬之间,四战之地,与曹贼接壤处无险可守,兵力又弱于曹贼,还不知道天下有多少诸侯肯相信陛下的讨贼之诏。若是有些佞幸之人,为了己利,故意假装不信陛下密诏、勾结曹贼以图进攻我荆扬,我军也不可不防!”
刘备这番话,也算是为后续讨贼定了调子,主要是安抚住高顺用的。
高顺肯定是希望刘备直捣许都,给董承吕布报仇,但刘备必须先剪除其他尊奉曹操、而不奉衣带诏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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