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种可能出现的危险局面,罗升东根本连半点都没放在心上。海汉人那地方群山环抱,周围多是黎苗混居之地,这些犯人就算逃又能逃去哪里?至于说雇工费用,罗升东相信一向言出必行的海汉人不会因为这点小钱就坏了规矩,毕竟拿钱换劳力是双方早就已经秘密商议好的事情。
罗升东代表海汉人跟州衙那边商定的雇工价格不过一人一年一两银而已,就算把这些发配来崖州服苦役的犯人全都送去海汉人那边,一年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这对于每年要对崖州大牢进行财政补贴的州衙来说或许已经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报价了,但罗升东很清楚海汉人的心思有多大,仅仅只是食盐生意在未来就将有每年数万两白银的进账,相较之下这么点雇工费用对海汉人来说真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至于这批犯人苦役的去处,执委会已经有了大体的安排。两个基地之间的陆路交通目前虽然已经打通,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打通的水平上而已,这两百多号劳力的到来,正好可以用于进一步平整路面的工程,为下一步把那些重量较大的机床送往内陆地区做好准备。当然,这支筑路队伍中的小孩子也将会被直接纳入到执委会下属的教育体系中,他们将会摆脱犯人身份,作为归化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而其他犯人的命运,则要视今后穿越众的扩张程度而定——等到穿越众控制了崖州城的那一天,他们大概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洗脱犯人的身份了。
罗升东如此卖力地把人口送来胜利港,其实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为了实现当初对执委会的承诺,更多的是要向海汉人证明自己的能力。现在的罗升东可不是当初向执委会卑躬屈膝乞求生路的那个俘虏军官了,抗击海盗有功,获得了本地驻军高层的认可和嘉奖,又帮助地方政府解决了无业人口的就业、失业人口的再就业两大难题,在本地的文官系统中也拥有了不错的口碑。罗升东现在虽然只是个把总,手头权力不算大,但发展的势头极好,而如何既能得势又能得财,便是罗升东想要借助海汉人去实现的个人目标。
罗升东前几天从胜利港运走的两千斤食盐,不过几天时间便已经发卖到了崖州治下各县,刨去其间的各种费用,罗升东自己最后揣进口袋的银子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两。虽然事前就已经反复核算过收益的大概水平,但当真金白银到手,罗升东依然十分激动,第二天便去崖州大牢催促办理囚犯的转运事宜,急急忙忙地给海汉人送到胜利港来。罗升东补齐了上次交易时赊欠的货款之后,便向负责跟他交接的施耐德提出希望能继续从这边批发食盐,并且表示自己可以现金结算一部分,不用再像上次那样全额赊欠了。
施耐德却没有急着与他进行交易,而是递给他一张小小的纸片:“交易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你先看看这个。”
罗升东不明所以,接过手来一看,见这张纸片呈浅绿色,两寸来宽四寸来长,正中间用正楷体印着“流通券”三个字,左侧印着“壹元”,右边是港口那艘巨型铁船的模样,上方有“海汉银行”四个小字,下面则是标注了“当银壹两”的字样。纸面上有非常繁复的花纹,在罗升东看来这印刷可谓十分精美,只是印出这么小的画片就敢卖一两银子,这样会不会太心黑了一点?
腹诽归腹诽,罗升东知道海汉人做事一样目的性很强,绝不会搞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出来,当下恭恭敬敬地应道:“在下愚笨,不知此物有何用处?”
施耐德笑道:“这叫流通券,用来代替铜钱、白银和金子的东西。”
关于穿越政权的金融体系构建,早在穿越前就已经在筹委会经过了无数次的讨论研究。但不管采用怎样的财务管理制度和金融结算体系,有一个东西是绝对绕不过去的,那就是货币的发行。而直接沿用明朝的货币体系对于一心想要建立政权的筹委会来说,那肯定是行不通的,筹委会的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发行穿越政权自己的货币,建立金融体系才具备实际意义。
最初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直接发行银、铜和硬质合金为材质的铸币,这样的流通货币更容易得到大众的认可,也更符合17世纪国际贸易的结算需求,另外铸币过程中本身也有极大的利润产生,这也每朝每代新掌权者上位之后都会推发新货币的一个重要原因。当时的筹委会为此还做了专题调研,准备了好几套铸币设计方案,甚至已经在白克思的金属加工厂里秘密做出了好几套冲压硬币用的原模。
但当金融专家施耐德加入之后,很快便否定了筹委会之前的计划。施耐德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说明会,向当时身在广州的穿越众上了一堂金融知识的科普课。
在施耐德看来,筹委会原本的货币发行计划存在几个很致命的问题。第一、穿越集团本身的贵金属储量太少,即便是勉强造出了铸币,其发行量也大不到哪里去,尽管有人认为可以通过贸易不断收进其他金属货币来对贵金属储量进行补充,但施耐德指出,根据格雷欣法则,当一个地区的市场上同时流通两种实际价值不同而法定比价不变的货币时,价值高的货币必然会因为溶化、输出或者收藏而退出流通流域,市场上到最后剩下的仍然是价值低的货币,这也就是金融领域很著名的劣币驱逐良币现象。穿越集团发行的贵金属货币再多,也挡不住他们将要面对的市场对良币的侵吞,这将是必然会发生而且穿越集团无法抵抗的状况。
第二个原因是穿越集团本身的经济总量太小,发行贵金属货币之后,应对市场的风险能力明显不足。而未来的贸易中大量的贵金属货币输入输出非常频繁,这样一来很容易就造成穿越集团控制地区的物价起伏不定,甚至会在一些特殊时期在部分地区造成金融危机。
第三,施耐德认为穿越集团如果要建立起近现代的金融体系,那么就必须要依靠发行债务性质的货币来实现。所谓的债务货币是跟贵金属类的非债务货币相对而言,像金银这样的贵金属货币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许诺或者是政府力量的强制就可以跨越时代和国界进行流通,而债务性货币则可以通过跟贵金属、国债等挂钩的手段超量发行货币,人为地拉升经济总量,这对于穿越初期的金融体系来说非常有用。
但也有人立刻对施耐德的说法提出了质疑——说来说去你就是在建议发行纸币,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大明宝钞可是前车之鉴,虽然穿越众可以用现代金融管理知识来避免出现大明宝钞的滥发状况,并且用自己的良好信誉和辖区内的绝对权威来作为担保,但吃过苦头的明朝百姓未必会认可另一种新的纸质货币出现。
对于这种质疑声,施耐德拿出了自己的货币解决方案——纸币币值跟穿越集团的贵金属储备挂钩,同时只在内部结算体系中作为货币流通,而且这种货币必须要强制性取代贵金属货币。
看到很多人对于这个方案都表示不解,施耐德便作出了更为详细的解释。穿越集团可以在自己的辖区内发行一种代金券性质的货币,而这种货币的币值,或者说实际购买力,跟贵金属直接挂钩,比如一元货币就具备一两白银的同等购买力。到这里为止,看起来与大明宝钞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穿越集团所发行的纸质货币总量是经过严密而科学的计算,同时通过金融机构可以随时调整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总量,以维持币值的稳定。
这种货币体系的强制性施行,将确保辖区内几乎所有的贵金属货币都集中到穿越集团手中,以应对早期可能会在大宗外贸时出现的货币不足或过盛而造成的市场动荡。
如果换在别的地方,强行推行这种缺乏信用的纸质货币大概只有一个下场——很短时间内这玩意儿就会在市场上沦为没人要的废纸。但穿越集团却有一个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穿越初期的辖区内会有相当比例的雇工是根本没有货币收入的,这是筹委会经过反复推演得出的结论,而在这个近乎于零的金融市场上强制推行纸币,难度就相应小得多了——有总比没有好,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正常想法。
而穿越后的情况也证实了当初推演的正确性,来到穿越集团地盘上打工的人绝大多数都只是为了求一口饭吃,或者是用劳力换取穿越众提供的各种商品,只有极少的人会要求用货币来结算工钱。成立公社之后,入社的百姓只有劳工积分的积累,根本就没有货币酬劳可言。对这些人而言,如果能收到更为实际的货币酬劳,不管这种货币是纸币还是铜钱、银两,他们都是同样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