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亮跟罗升东在码头上寒暄了没多久,接到通知的施耐德就赶到了码头上。由于执委会其他委员都在二号基地那边,暂时来不及赶回来,只能由坐镇一号基地的施耐德出面和罗升东进行接洽了。
罗升东迄今为止也没弄明白海汉人这所谓的“执委会”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构,只知道这些被称为“委员”的人都是海汉人中的掌权者。与他所熟知的朝廷政坛有所不同,海汉执委会中除了陶东来、颜楚杰这种统管军、政事务,看起来还比较正常的分工之外,似乎其他莫名其妙的人占据的位置更多,比如负责教书的宁崎,据说是讼师的顾凯,还有这位施耐德根本就是个精于贸易的商贾。
宁崎算是海汉人官府中学正、教谕的角色,这还好理解一点,毕竟本朝也有类似的官职。但顾先生讼师出身,在本朝顶多只能做个师爷幕僚,而施先生这样的商贾在本朝绝无可能执掌官府的财政大权。这些人怎么会拥有了决断事务的权力,罗升东实在是想不明白。如果一定要进行类比的话,罗升东倒是觉得海汉人的执委会更像是海盗或者山贼的当家制,每个当家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不过这话罗升东只能在心里想想作罢,万万不可说出口去。
虽然心里对施耐德的身份有些看法,但罗升东也亲眼见识过这位仁兄在商场上的厉害,当下先恭恭敬敬地送上了货物清单以备查点。
罗升东这次送来的物资虽然数量都不算太多,但的的确确是按照穿越众的要求进行了采买。施耐德仔细看完之后,收起清单问道:“房子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罗升东这才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施耐德:“此乃房契,崖州南城独院一处,院子坐北朝南,交通便利,到南城门只有百步距离。内院有正房七间耳房两间,院里有水井一口,外院还有柴房和厨房,全都是卧砖到顶,陶瓦起脊的好房。另外这院子临街的一边有一间铺面,以前是卖书籍的。我亲自去瞧过,家具都一应俱全,房子也已经叫人打扫干净,让一个老苍头暂时照看着,贵方随时可以入驻。房主原本作价三百两银子,我去了好几趟,最终以二百六十两成交。”
“这事倒是办得真不错。”施耐德接过房契,不由得夸赞了罗升东一句。罗升东能说得这么详细,就已经证明他对此事非常上心,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一处房子就糊弄过去。
“这房子来路干净吗?”任亮毕竟是警察出身,他考虑的侧重点更多是安全方面。执委会稍后就会派出人手去崖州常驻,这房子要是有什么问题,那可能就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干净!肯定干净啊!”罗升东忙不迭地解释道:“您看这房契上的房主,到崖州城一问就知道,这位可是从北京城发配下来的人物。如今得了朝廷的起复,赶着要回去复职,这才给我便宜了几十两银子。”
看看船上的货物已经卸得差不多,施耐德抬手看了下时间道:“到午饭时间了,罗把总,一起随便吃点吧?等下会有人给你的船员送饭过来。”
罗升东上次跟施耐德等人在崖州城已经吃过一次,现在倒是少了许多拘束,当下便应承下来。而任亮有看守职责在身,不便随意离开。
胜利港这边自然没什么酒楼饭馆,就算是执委会委员也只能吃工作餐。施耐德带着罗升东来到一号基地的食堂,这时候得到消息的陶东来也乘船刚刚回到这里。三人便取了餐盘,打了饭菜,找了块树荫的地方围坐到一起。
罗升东是第一次在这边跟穿越众一起吃饭,见他们吃饭居然不用碗碟,却是拿着这么一个精钢大盘盛装饭菜,也是觉得十分稀奇。不过这吃饭的形式虽然粗鄙,但饭菜的味道却是极好,就算崖州城里最顶级的“南海居”,罗升东也没吃出过这样的味道。他所不不知的是,“南海居”的大厨能用的调味品不过是以油盐酱醋糖为主,而穿越众的厨房里却有各种后世带来的调味料和香料,做出来的饭菜味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罗升东跟穿越众接触得越多,就越发觉得这些人身上存在许多自己所不能理解的矛盾。明明拥有不少能工巧匠,住的房子却十分简陋;吃饭看似毫不讲究,但这饭菜的味道却说明他们对美食有着极深的研究;善于经商贸易,却不去人口密集的广州发展,偏偏要待在这山沟里安家。种种奇怪之处,都让罗升东觉得无法理解。
陶东来见他脸上表情怪异,便随口问道:“饭菜不合胃口?”
罗升东回过神来,连忙应道:“不是不是,这味道是极好的……只是在下心中尚有许多不明之事,不知陶长官可否赐教?”
“你问吧,我尽可能回答你。”陶东来心说只要你有好奇心那就好办,不然老子还不好找机会给你小子洗脑。
罗升东寻思片刻,便拣了几件自己觉得奇怪的事向陶东来询问。陶东来和施耐德听完之后都是大笑不已,搞得罗升东一脸的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陶东来笑完之后,才对罗升东反问道:“你所说的这些,归纳起来,无非就是觉得我们既然是有本事的人,为何要窝在这个地方过这种苦日子,对吧?”
“正是如此。”罗升东见陶东来点出他想问的本意,也就不再隐瞒自己的想法,连连点头道:“就在下所见,各位都是身怀大才的人物,以陶长官的本事,治理一州一府之地也不在话下,施长官要想富甲一方,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为何各位要躲在这山沟中与山民共居?”
陶东来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反问道:“就你所见,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些事,如果交给崖州官府来做,需要多久?”
“这个嘛……”罗升东心道海汉人在这里修港筑堡,拦河建坝,开荒屯田,都是极其耗费人力物力财力的事情,崖州官府恐怕很难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劳作,当下便老老实实地应道:“若是崖州府组织劳役来此大兴土木,恐需经年累月才会有现在的局面。”
罗升东这话的确不是吹捧,如果是崖州府自己组织人手来这边开工,就算是全用免费的劳役不需付出工钱,那动工之前也首先得解决这数百人的吃喝拉撒睡,而且将这些人手、工具、建材以及后续的各种生活生产物资运来此处,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加之不像海汉人有那么多奇怪的机械可用,一切以人力完成的话,恐怕真得要干上一两年的时间才会有现在的局面。当然,其实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因为要不了半年,消耗如此之大的工程就足以压垮崖州府的财政了。
“那你可知道我们来这里多久了?”陶东来继续问道。
罗升东点头道:“在下曾听劳改营的任长官说过,前次与贵部发生误会之时,其实是贵部到这里第二天而已。如此算来,到现在也不过五十余日……”罗升东说到这里似乎悟到了什么,但又模模糊糊地抓不住要领。
“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们要做的事,可以用大明官府十倍百倍的速度做好。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必要去贪恋富贵和安逸的生活环境?只要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我们就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在这地方建一座新城出来,比崖州更大更漂亮更舒适,你说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崖州?知州大人能让我们在那里划块地方出来自己建城吗?要不了几年,这里就会成为整个海南岛乃至整个南海最繁华的城市……”
陶东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这里将会是属于我们的城市!”
罗升东被他最后这句话震得心头狂跳,结结巴巴地说道:“此乃大……大明……属地……”
“那也要大明能管得了这里才行。”施耐德一脸的坏笑道:“再过一两年,你觉得大明朝廷在这里会剩下多少存在感?”
“这个……”罗升东被施耐德这话噎得还不了口。在他回去之前,就已经见到有许多黎族山民到海汉人的工地上混饭吃,而这些在历史上极其善于反叛作乱的蛮夷跟怀有野心的海汉人搅到了一起,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几乎就是不言而喻了。
“我大明国土万里,披甲百万,终非一城一隅之地所能抗衡!”罗升东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话给自己壮胆打气。
“那又有多大用呢?你也知道崖州本地的军队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但朝廷能把百万军队全运来崖州吗?不行吧!”陶东来毫不客气粉碎了罗升东的幻想:“大明朝廷能做的事,我们也可以做,而且会做得更好,你若不信,大可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