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梅花开了又落下,天边云霞聚散无常,正如红尘中诸多事情。
那位白的女子在这梅花树下待了三日,苏巧梅便也在这里讲了三日的故事,每天都是早早过来,也不告诉家中的长辈自己是在做什么,讲完一段故事,等到了天色渐暗下来就离开。
那位白的女子眼底似有些浓得看不开的情绪,苏巧梅年少,终究是看不真切,看不明白,只是心底里面默默地希望这位前辈能听了故事之后,心里可以好受些,每日回去都会翻阅书卷。
有时候这故事一讲就是好几个时辰,眼下这人间的温度,眼见着一日高过一日,难免口干舌燥,腹中饥渴,那白前辈便摘来了梅花树的花瓣沏茶,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好水,入口清甜,精神都为之一振。
不知是否是错觉,便是呼吸吐纳之时,都似是比起往日畅快几分。
有时候肚饿,这白前辈便会给她一种大而甜的桃子,这个时节的桃儿还未曾长成了,大多都是小而青,味道酸涩,可这桃子不一样,岭南苏家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修行之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不至于吃不上灵果。
可她往日却不曾吃过这样好吃的果子,讲了三日,吃了九盏清茶,三个桃子,并一块又甜又软和的芝麻饼,讲了那位大前辈年少时候三年经历,说他逃难而来,自是孤苦,然后去捡拾了柴火,就在原本看林之人的小院子里面。
说他年少时候家中贫寒,就站在院子外面,安安静静,听着里面的夫子讲学,说他很讲究礼数,只是在当年的苏夫子打算举荐他去考科举的时候,却突然消失了一年多,再回来的时候,就已是入道了。
谁也不知道,那一年他经历了什么。
苏巧梅看着那位美丽地不可方物的女子,不好意思道:
“因为这毕竟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晚辈知道的也不多,只有这些了。”
然后她立刻补充道:
“不过,前辈可以去中州去看看,听说那位大前辈曾经在那里游历呢。”
女子微笑了笑,起身温和道:“这三天时间,多谢你了。”
“……你想要知道,他在那一年做了什么吗?”
苏巧梅好奇不已,回答说当然好奇了,她看到那位白的前辈似乎走神了,看着梅花落下,许久后微微笑了笑,轻声道:“那一年么……那一年他正在天河旁边踏水,站在星河上面舞剑,一个人吃了好几桶的米饭,给人笑话呢。”
苏巧梅眼前仿佛看到了少年人的模样,有意气风,也有懵懂局促,看着那白女子,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眸子一下子瞪大了,还没有说出话来,那持剑的白女子伸出手指轻轻抵着她嘴唇,做了个噤声的表情,有风拂过。
“巧梅,巧梅?”
苏巧梅耳畔一阵阵声音把她唤醒来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自己的父亲提着灯伸手按着自己肩膀把自己摇醒了,那中年男子见到女儿醒来,才松了口气,旋即有些担心,又有些责备,道:
“你怎么了,在这里竟睡了一整日,叫我们好找。”
“嗯?睡了一整日,可是,前辈……”
苏巧梅下意识开口,却没有见到那位白女子,抬起头看向梅花树,前几日还是盛放的一树寒梅,而今却是尽数消失不见了,只能够看到绿叶纷纷,似乎是温度太高了,都有几分蔫吧了,哪里可以见到半点梅花?
苏巧梅愣住,一时间就连自己都好奇了。
难道说这几天的经历都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吗?她想了许久,还是不相信,可是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和证据来证明这些,回去了先挨了父亲一顿训斥,然后是爷爷,最后母亲和奶奶阿婆好好安慰了她,告诉她不要一声不吭就消失了。
苏巧梅不对得住自己名字里面那个巧字,知道这是黑脸白脸的组合。
却也知道是长辈们担心自己,只是老老实实装作一番乖巧。
经历了这慈父严母的组合‘训斥’,回了屋子里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面呢喃,难道说这几日的经历都是一场梦吗?难道就真的自己在那梅花树下睡了一场大觉?
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个时辰后,天都微亮了,索性翻身坐起来,点了烛光,去了桌前,打算寻些书卷看看有没有和自己经历类似的事情,视线微微一瞥,少女微怔住,看到铜镜上面倒映着自己的脸,眉心一点梅花钿,一下愣住。
伸出手抚摸的时候,忽而回忆起来了前几日,那位白前辈将一点梅花点在自己眉心的事情,少女冰心聪明,当即会心一笑,眸子都亮起来,轻声道:“原来是这样,是前辈要我保守这个故事和小秘密呢。”
苏巧梅旋转了下,然后把自己抛在了床铺上面,抱着柔软的被子,心中却是有些小小的欣喜。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您还见到过那位前辈了吗?”
几个孩子簇拥在旁边,眼睛瞪大亮莹莹的,看着前面老树下面,已有了白,眸子却还是清亮,面容始终如二八少女的苏巧梅,苏巧梅伸出手摸了摸眉心的花钿,微笑道:“后来,后来奶奶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前辈。”
“只是,这人间花树常开,四季总有好风光。”
“那位前辈,后来,应该是去了中州,寻传说中的大道君而去了吧……”
“伱们也要好好修行,好好读书,或许有朝一日,也可遇到了仙缘呢。”
人来人往,孩子们年少,最是喜欢这些神仙志怪的传说,听得入神,已有三百余岁的苏巧梅抬眸远望,炊烟袅袅入红尘,冬日雪落,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她不由地有些失神,却是在想,当年那位前辈,到底去了哪里呢?
她有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呢?
………………
离开了方寸山下的小镇,白的女子只循着前往中州的方向而去。
夏天的风炽热,她来到了中州的府城,见到了城池城墙上面的两只雕塑兽,嘲风和椒图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齐无惑的剑,开心地邀请这个不认识,但是却又肯定和那道人关系匪浅的女子上来聊天,看晚霞。
说那个年少时候的小道士,说他又别扭,又认真,像是个好道士呢。
那时候才十四岁,背着一个竹篓子,里面都是草药,怀里揣着些又冷又硬的馒头,在隆冬大雪里面一步步走在这城里面的道路上,给人家看病,像是个真人。
说当年小道士大婚时候,邀请他们去。
他们要看晚霞,所以就没有过去了。
说你怎么这一次一个人过来,齐无惑呢?
白女子顿了顿,她把真武剑放在旁边,也坐在当年齐无惑喜欢坐着的地方,看着遥远的天边云霞,怔怔失神,等到了天边的云霞渐渐暗淡下来,离去的时候,询问两位石塑之灵,问他们说,之后齐无惑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应该是回家了吧?”
嘲风的语气愉快。
椒图则是认真想了想,道:“他下山来后,应该是去了锦州那边,然后顺着锦州的路,走到了妖界和人间界的间隙,我曾经听风传来的消息,说他十六岁的时候在妖界很是闯荡出来了一番名号呢。”
白的女子记录下来,然后告辞了,告辞的时候,那边的嘲风和椒图开心的喊道:“再见啊,下一次你还要来哦,要和那小道士一起来!”
云琴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掌告别,没有给出肯定的回应。
椒图就有些遗憾了,道:“你说,他们会来吗?”
嘲风自信满满:“一定会来的!”
白的女子走过了山,走过了水,她走过了锦州已经繁华起来的城池,看到了那一棵有着少年道人身高刻痕的老树,老树斑驳岁月,上面的划痕还有很多新的,还有新的孩子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些,然后父母用指甲轻轻划过了树木的树皮,留下了一个痕迹。
若是长高了的,自是欢欣鼓舞,便是长得没有那么高的,心里面有些闷闷不乐,也是要回去多吃些好吃的,好让自己茁壮成长起来。
她走过了人世间和万灵之国间隙的两界山。
走过了曾经年少时的自己持剑打服了多少妖族豪杰的那些部族,在万灵的城池里面,找到了当年的【琴音阁】,这【琴音阁】本是在九千年前的乱世之中,被第八大圣牛金牛扶持,之后似和现在万灵之主有香火情分,所以越是昌盛。
她寻到了现在的族长。
是位极妩媚狐族女子,名字唤作苏幽,一身松缓的衣袍,也难以掩盖那美丽的身躯曲线,华丽的簪,手掌白皙,拿着一杆自北地传来的玉摆件,见那白女子,一身黑袍持剑,正坐在那里的时候,倒是愣了下。
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千年前那个面对自己的诱惑之术没有丝毫动摇的少年道人,愣了一下,方才微笑道:“姑娘好姿容,方才妾身险些以为,是故人来访呢。”
白的女子温和道:“故人……是无惑吗?”
苏幽声音顿了下,她定定看着眼前白的女子,苏幽是齐无惑的故人,当年那少年道人入妖国之中,就是藏匿于她琴音阁里,所以之前看到那道人登天而战,最终消失,自知道那锋芒毕露的少年已陨。
现在看到云琴提了那柄剑,当即什么都知道了,神色温和,散去了这千年间应对外人的风霜,又如当初那个刚刚成仙,接手琴音阁的狐仙,坐在了云琴身前,温和笑道:“我琴音阁既抚琴,又卖些消息,这六界内外的消息,大抵是知道的,姑娘要问什么?”
“问他,要价几何?”
苏幽微笑了笑:“那位的话,一盏清茶,一曲琴音便是了。”
她回忆当年那个无视自己魅术的少年道人,轻声讲述过往。
说他第一次来这里,就直接和妖族青景威的麾下产生了冲突,不得不藏匿在这琴音阁里面,化名为秋水无痕,琴声之中,似乎有道门的玄妙神韵,倒是一下子就打出了名声。
说当年和青景威之战,当年的和尚,那年的纯阳,嘴里没有半点实话的算命先生,陷入情劫的妖族第一美人,持剑的道人,恣意的妖魔,还有那还是小蓬草的万灵之主。
一切的一切,都徐徐道来。
白云琴辞别了这妖界,万灵的大道上,万灵的修士和人族的游商来来去去,倒是没有了往日的敌意,在琴音阁里面,琴音铮铮然,说书人的惊堂木一拍,讲述的是当年万灵之主踱步登天,是那白衣帝师亲手平定了天下。
在皇还年幼而弱小的时代里面,是这个男人出现扭转了一切。
彼时还年少的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对抗了千军万马,罢黜了那时候的妖皇,而后亲自开辟出了道路,搀扶着年幼的皇走上了万灵之主的道路,完成了惊天动地的功业,而后从容的离开了。
如真武荡魔之于天界,九碑的夫子之于人间,这也是整个万灵之国最受欢迎的评书。
白的女子听了一段,踱步远去。
她在这万灵之国的最深处见了此刻的万灵之主。
去了人间的都城,到了九座石碑之下,看着那道人曾经讲学传法传道的地方。
在守藏室前,见他亲手种下的柳树在风中生长……
在东海之畔,看到了他送龙皇归来时候的痕迹。
最终她走过这人世间,登上了泰山,站在那一年的玉皇顶上,往下面俯瞰着,看着云霞流转,看着这人世间,她走过这人间的处处,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痕迹,就仿佛他从不曾离开一样。
怔怔许久,寂然无言。
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天边的云霞都沾了些淡金的颜色,在这玉皇顶前面,浩浩荡荡地铺开来。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音从背后传来了,一名穿着灰色袍子的中年男子扶着老腰爬上来了,正是谛听。
这里是泰山,是泰山府君的道场,直通了阴司幽冥,所以阴司幽冥诸神立刻就可以知道尊主的真武剑来了,一顿争论后,倒还是这传说和故事的起源源头被踹了出来。
过去了千年,谛听还是那地仙的境界,如果不是天生异种,本就是长生不死,骨头都成渣了,此刻穿了一身灰袍,爬到了泰山山顶上,擦了擦冷汗,看着坐在悬崖边的白女子,揉了揉眉心,小心翼翼劝说道:
“夫人,北帝子殿下,您这都走了这么一圈儿了,这泰山下面就是阴司幽冥,可别想不开,从这儿跳下去。”
“这可是不比其他的山脉,神仙在这儿跳下去都会脱一层皮的。”
谛听开口,一如既往的刺挠。
他自己都想要一巴掌抽了自己一下。
那白女子却只是温和一笑,道:“放心,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谛听愣住,却见这白女子伸出手,仿佛有流风从掌心之中拂过,眸子微垂,气质都平和下来,道:“我走过这山山水水,看过每一寸天地,去了哪里都能听到人们谈论他的事情。”
“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不会做傻事的,他若是在的话,也不会希望我那样做,我会留在这里,守着他的故事,看着他走过的山河……”
谛听松了口气。
泰山上的风吹得急,那女子的白微扬,气质已和当年的天真浪漫不同,变得沉淀而温和,倒是让旁观的谛听都觉得慨叹不已,问世间情为何物啊,而在这时候,忽而有笑声传来,打破此地氛围——
“哦?!有此心性,倒是不错!”
一身青衫持剑的灵宝踱步而来,神采飞扬颇为赞许,却忽而大笑:
“可若他未死呢?!”
于是那白女子眸子微凝,身子一下顿住。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