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继续会审。
第一个被提审的,便是巡查御史应善。
此人年龄不大,刚满三十岁,妥妥的青年俊才。
他坦然走到堂中,朝几位主审官作揖,然后静静等待审问。
陈东说道:“你是督察院第一个犯事的。”
应善回答说:“督察院之内,作奸犯科者,肯定不止我一人。新朝的御史权力过大,不知有多少人来巴结,总有几个抵挡不住诱惑。可不给那般大的权力,御史又在地方查不动,只能沦为风闻奏事的废物。”
“你说得很对,”陈东面无表情道,“此案了结,我便要在督察院内自查!”
“诸位上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应善那从容举止,仿佛不是来受审的,而是被请来喝茶聊天的。
吴懋忍不住说:“你一点都不悔悟?”
应善说道:“早就后悔了,但悔之晚矣。自己做过的事,再大也得担着,死不认罪只能自取其辱。”
“你倒是个明白人,却做出了糊涂事。”潘良贵颇为惋惜。
陈东说:“把你知道的都讲出来吧。”
应善突然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忆往事:“我第一次收受贿赂,是在虢州(灵宝)。虢州山中有金矿,民采官收,向来如此。那里的金矿比较散,时不时就发现一处,但都不是什么大矿朝廷并未设监收金,而是让通判监理金事。”
“虢州通判毕南,伙同矿主石景荃,暗中开采新发现的金矿,却不在官府报备偷逃金税。此事被我发现了,他们都很害怕,便给我一千贯封口费。”
陈东感到难以理解:“身为巡查御史,一千贯就能将你封口?”
应善有些无奈,叹气道:“当时急着用钱。”
陈东问道:“你贵溪应氏家里就有矿,怎么可能缺钱用?”
应善说道:“祖父辈就已分家,家父擅长销金散财,我这一房日渐窘迫。我收的那一千贯封口费,其实是送回去给小妹做嫁妆的。两江之地婚嫁奢靡,士绅望族尤其如此。家父还出手大方好面子,变卖了许多家产,再加上我贪的一千贯,总算给小妹凑齐三千贯嫁妆。”
负责审案的一众官吏,此刻全都听得愣住了。
应善被他们确定为案件核心人物,甚至有可能牵扯太子妃家族。
但此人初次贪赃枉法,居然是为了给妹妹筹措嫁妆钱……
应善继续说道:“那座金矿不大,就算瞒报逃税,朝廷也损失不了几個钱。至少,我当时是这般想的,没觉得自己对不起官家。”
“你可真是……有志向!”陈东都不知道该怎么斥责,因为应善实在是太奇葩了。
应善眼神茫然,仰头望着房梁:“收了一笔,就有第二笔,而且不得不收。我曾申请调离河南,换个地方做好官,但督察院没有同意。反而因为吕本中被调去整治洛阳大族,让我也常驻洛阳协助此事。”
“拆分迁徙大族,油水丰厚啊。随便从指缝里漏点出来,都足够吃一辈子的。而那些被拆分的大族,明知财产被非法吞没,却也敢怒不敢言。他们甚至以为,这就是太子安排的,认为我是在为太子捞钱。”
话说到这里,应善闭口看向陈东,而陈东已经脸黑如墨。
见到陈东这幅鬼样子,潘良贵和吴懋对视一眼,心惊肉跳害怕又牵扯出什么。
良久,陈东咬牙切齿问道:“私吞那些大族的财产施如常有没有参与?”
应善居然咧嘴笑了,那笑容有点幸灾乐祸:“他比我捞得更多。”
施如常是陈东一手提拔的,是陈东的得意门生。而且在桂州听过朱铭讲课,一路从广西追随朱铭到金州起兵。
此人今年才二十八岁,却已是督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如果认认真真做事,二十年后极有可能做尚书,弄出点政绩甚至有机会入阁拜相!
陈东一言不发,气得全身轻微颤抖。
潘良贵问道:“吕本中知情吗?”
应善说道:“吕本中当然知情,但究竟知道多少,这就只有他自己晓得了。但吕本中没有伸手捞钱,他一个吕氏子去查吕氏,本就已经被人戳脊梁骨,再敢从中捞钱纯属找死。施如常全程监督拆族迁徙,说话远比吕本中有分量,而且还是太子的心腹,吕本中哪敢说半个不字?”
潘良贵又问:“河南的前任左右布政使,还有洛阳知府,有没有参与分赃?”
应善说道:“左布政使刚好被调离,右布政使和洛阳知府却是捞到了。正巧趁着左布政使不在,新任左布政还未履任,右布政使在组织乡试时,拉着我跟他合伙帮士子作弊。”
“一群混账!”
陈东终于被搞破防,起身让出主审席:“施如常是我的学生,此案我需要回避,接下来就交给潘侍郎审了。我离开之后,督察院的其他官员,只准旁听记录案情,不得再插手审问!”
说完,陈东拂袖而去,他要赶紧去见太子。
潘良贵顿时头大如斗,这案子恐怕旷日持久,因为案中还有案,而且他妈的越查越多。
施如常以前巡视地方,多半一直在捞钱。
每捞一笔,就是在包庇一个贪官!
而那些贪官,也肯定有许多案子在身。
吴懋问道:“伱们真不怕掉脑袋啊,私吞迁徙大族的家产,就已经是胆大包天,居然连科举乡试也敢伸手。”
应善一脸苦笑:“最初也没敢搞太大,说好了只帮一个士子作弊,算是偿还以前欠下的人情。但那蠢货考生提前拿到考题,竟然对自己的同窗炫耀。又耐不住同窗央求,把考题给转卖出去。一个转卖一个,也不知卖了多少份。我一直被锁在贡院里,张贴完举人榜才出来,当时吓得差点畏罪自杀。”
“你真自杀了,还算有点廉耻心!”吴懋吐槽道。
应善说道:“我从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死定了,能多活一年算一年。死之前还得好生享受,接连纳了好几房小妾,又在河南悄悄置办宅院。现在想来,真是荒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潘良贵对吴懋说:“科举舞弊案,私吞大族财产案,这两个案子实在太大。必须上报官家过问,然后单独立案详查。”
吴懋摇头:“案子套着案子,只能合在一起审,哪里单独立案得了?”
潘良贵说:“我总算是明白了,他们为何不杀酒保灭口。原来科举舞弊案早已传开,只是有人一直捂着盖子。杀一个酒保没用,反而会把事情越闹越大。”
吴懋说道:“接下来一年,你我恐怕都无法脱身了,这些案子估计一年都审不完。”
二人相视苦笑。
他们必然因此高升,但也会因此得罪一大堆人!
潘良贵整理一番头绪,继续审问道:“河南按察使陈洪,也是因为私吞大族家产而卷进去的?”
应善缓缓摇头,再次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潘良贵看到那副笑容,心里竟有点害怕:“还有案子?”
应善一字一顿,徐徐说出几个字:“福——州——市——舶——司!”
“福州市舶司?”吴懋惊讶道,“太子巡视山东之后,不是把全国市舶司都查了一遍吗?”
应善说道:“肯定有漏网之鱼啊,侯官陈氏就是漏网之鱼。他的家族偷逃关税、贿赂官员,直到现在还没东窗事发,自然是有人帮陈家掩盖。陈家欠下这么大的人情,陈洪当然得投桃报李,把家族背负的人情债给还掉。”
“直娘贼!”
潘良贵忍不住爆粗口。
各地市舶司,是督察院和户部联手去查的,刑部还要负责收尾结案。
侯官陈氏能够做漏网之鱼,负责彻查福州关税的督察院、户部、刑部官员,不知有多少人已经被卷进去!
“择日再审吧,”吴懋说道,“咱们得进宫面圣,此案已把我给吓糊涂了。”
……
朱国祥听完案情汇报,也是头疼不已,揉了揉脸说:“把太子、陈东、徐敷言也叫来。”
徐敷言全天候待命,得到皇帝召见,竟然来得比太子还快。
朱国祥对潘良贵说:“你给徐尚书详细讲讲。”
潘良贵拱手道:“徐相公,案情有些复杂,牵扯的官员有点多,现在审出的只是九牛一毛……”
一件件案情复述出来,徐敷言都没听完,就已经胸闷气短,瞠目结舌瘫坐在椅子上。
他面如死灰用哀求的眼神看向皇帝,也不知道他想求个什么体面。
不多时,朱铭带着陈东过来。
等潘良贵又重新说完一遍,朱国祥问道:“怎么查?”
朱铭眼神冰冷:“还能怎么查?当然是一查到底!”
朱国祥又问:“那个应善,有牵扯出德兴张氏吗?”
“暂时还没有,”潘良贵回答道,“应善这厮已经疯了,每说出一个大案,脸上就浮出怪笑。他自知不能幸免,打算把所有人都供出来。问什么就答什么,没问的他还主动交代,臣这几年就没审得如此顺利过。”
朱铭说道:“结案之后,通报各省,士绅婚嫁不得铺张奢靡。为了给幼妹筹办嫁妆,居然就能搞得御史贪赃。今后士绅婚嫁过于隆重,地方有司就当去调查,看看他们是不是用赃款在结婚!”
“没用的,古往今来,奢靡风气只能刹住一时。”朱国祥感觉好累,退休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