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也是开春后回来的,陪了妻妾儿女好些天,直到正月底才开始办正事。
“开封府的田政,朝廷盯着办得很顺利,基本实现耕者有其田,而且摊丁入亩也没人敢反对,”朱国祥扔出一个公文袋,“可是出了京畿,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吏士绅就肯定阳奉阴违了。”
朱铭没去拆阅文件,而是说:“直接讲吧,军务积累了一大堆,这些政务我懒得细看。”
朱国祥说:“湖南久经战乱地广人稀,而江西又人地矛盾紧张。我直接以诏书的形式,大告江西官民,鼓励江西无地百姓往湖南迁徙。你猜江西的官吏士绅在做什么?”
“肯定不放人啊,”朱铭笑道,“无地农民如果走得太多,士绅还怎么招佃耕种?就算能招到佃户,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剥削,得改善佃租待遇才能稳定割韭菜。”
“不错,”朱国祥说道,“去年我就敲打了江西官吏,各府县官员为了交差,满城抓捕乞丐往湖南送。这些乞丐啥都没有,沿途也没做好移民工作,导致在迁徙途中大量病死饿死冻死!”
朱铭问道:“巡察御史捅出来的?”
“有一个叫张信的巡察御史,在路过袁州宣风镇的时候,心血来潮去探查当地乱葬岗。”
朱国祥越说越气,怒拍桌子道:“他发现有一片是新埋的,挖出来四十多具乞丐尸体。找附近农民一打听,才知道地方官抓捕乞丐迁徙,然后当成移民政绩上报朝廷。正经的安置乞丐也还算数,但他们随便派几个差役押解,连基本的出行口粮都不带够!”
朱铭说道:“实际情况应该比较复杂。一方面是当地士绅,不愿放走无地农民,估计还会用旧债来约束。一方面是官员想要政绩,必须响应中央的号召,但又不想费心思对付本地吏员士绅。于是就抓捕乞丐来应付,估计官府也拨了钱粮,但遭到具体执行者贪污。”
朱国祥听得有些惊讶:“你倒是料事如神,巡察御史调查的结果,跟你所说的情况大同小异。县令确实拨发了粮食,却被县衙老吏们瓜分大半,根本不管那些乞丐会不会饿死。”
“这有什么难猜的?简单代入他们就行了,”朱铭问道,“伱打算怎么处罚?”
朱国祥说:“整个江西,涉及此类案件的各级官员,从省到府,再到州县,一二把手全部降官留职。限期让他们彻查,把贪污者全部揪出来,逾期查处不力者直接罢官。贪污官吏若被查实,一律全家发配边地,三代之内不得变更户籍!”
降官留职,就是官位暂时不变,但品级却因此事降低了。
然后,让这些官员背着处分自行调查,清理各级衙门当中的涉案官吏。限期彻查完毕才算合格,如果被御史发现还有问题,那么就不是降官留职了,而是撸掉所有官职滚回家种地。
别以为处罚很轻,即便只是降官留职,也等于背上一个大污点,今后还想升官必然十分困难。
“江西是田政改革的硬骨头,那里遭受的战乱冲击最小,还有大量江西士人在朝廷做官,”朱国祥终于说到正题,“你岳父想要辞官归乡,已经三请两辞了,我打算最后这次予以批准。他是江西官员的领袖,他如果还在朝堂做首辅,地方官员很难正常执行中央政令。”
朱铭听得笑起来:“绕了半天,你就是想说这个?”
朱国祥道:“毕竟是你岳父,得给你打一声招呼,否则你肯定会多想。”
“辞就辞呗,”朱铭说道,“正好这次要封赏功臣,给他个爵位体面辞官,死后配享太庙。”
一众开国重臣,只要不犯大罪,基本都是这套流程。
包括之前病逝的高景山,也是赐爵追封,再配享太庙。
朱国祥说:“除了江西,还有浙江、淮南和四川。这四个省的田政,必须等灭了金国,财政充裕之后再狠狠治理。到时候就不怕造成混乱,必须杀上一大批人,摊丁入亩才能真正施行。”
“在今后的野史里面,你我都是暴君。”朱铭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朱国祥却说:“我是仁君,你才是暴君。等到动手的时候,我早就退位做太上皇了。”
朱铭竖起大拇指:“还是朱院长牛逼,背骂名的事都让我来做。”
父子俩开了一通玩笑,气氛变得轻松欢快起来。
朱国祥道:“高俅去年冬天病死了。”
“听说了,”朱铭乐呵起来,“他那三个儿子在争家产,老三把老大、老二告上官府,说两个兄长联手欺负弟弟。我回京的当天,就听说高家在打遗产继承官司。”
老大叫高尧康,老二叫高尧辅,老三叫高柄。
听名字就知道咋回事,非但不是一个妈生的,而且老三都没用字辈来取名。
老三的亲妈虽是续弦,但亲妈的娘家有实力啊!
这三个儿子,都没在大明朝廷做官,全部属于纨绔子弟那一号。他们分得财产之后,估计能为樊楼做不小的贡献,京城高档娱乐场所少不了这哥仨。
一两代之内,就能把家产消耗大半。
说起高俅,朱铭突然想起蔡攸:“去年蔡攸怎么判的?”
“流放河湟,”朱国祥说道,“这人的学问还不错,河湟之地缺少读书人,把蔡攸流放过去可以教书。蔡京的其他儿孙,也在广西找到了,打散安排在边境地区种地教书。其中一个儿子,我把他扔去了海南岛。”
哪个儿子?
当然是被朱铭抢了老婆那个。
“对了,初版《大明律》已经编好,”朱国祥让太监取来书稿,“朝廷正在安排印刷,印完了就发到全国。接下来三年,各级司法部门,必须根据实际案情,来检验这部《大明律》。法律条文如果有问题,三年之后再增删修改。就算彻底不改了,也还要补上一些典型案例,以方便法官断案时进行参考。”
朱铭翻阅着《大明律》书稿,只见扉页写着十六个字:民维邦本,本固邦宁。国法之下,官民平等。
“唉,恐怕大明覆灭那天,都做不到官民平等。”朱铭叹息。
朱国祥说:“就算做不到,也得有这个概念。”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有些感慨,”朱铭说道,“等四方战事结束,真正进入内政时期,主要矛盾就变成央地矛盾。到那个时候,中枢君臣就得跟地方官斗智斗勇,‘官民平等’可以成为朝廷的一把刀。”
就在此时,一个太监来到门外站立。
朱国祥朗声问道:“何事?”
太监回答说:“李待诏持牌求见,言翰林院金石所有要事启奏。”
“请她进来。”朱国祥道。
朱铭问:“这李待诏是谁?”
朱国祥说:“李清照。”
“咦……”朱铭拖长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嫌弃和鄙视。
朱国祥白了儿子一眼:“你想什么呢?我是皇帝,她是待诏,正经的君臣关系。”
父子俩扯淡之间,李清照已经进门。
“臣李清照,拜见官家,拜见太子!”
朱国祥一脸和蔼微笑:“不必拘礼,爱卿且坐。”
“谢陛下,”李清照坐下之后,拿出一张稿纸,“晋州炼矾务所献铜盘,金石所已鉴定为真,且辨认出盘内铭文,共有一百三十三字。铭文所载,与《诗经·小雅·六月》相符。此铜盘,乃太宰尹吉甫作战立功,周宣王记载赏赐任命之物。”
父子俩都不玩金石,当然没听过这玩意儿。
但凡对金石字画有了解的,都会对兮甲盘如雷贯耳。此盘在南宋时期出土,又被元代宰相所获,一直流传到民国初年失踪,历朝历代无数金石家把它研究了无数遍。
再后来就是个捡漏故事,一个旅美华人用几百美元买下,也有说是十万美元买下。
不管多少钱买的,反正在中国拍出两亿多人民币的天价,传世国宝从此变成某富豪的私人收藏品。
朱铭拿起李清照递来的稿纸,上面写着翻译成楷书的铭文。
大概内容是:周宣王五年三月庚寅日,天子下令征讨玁狁于太原。宰相尹吉甫奉命出征,带着俘虏凯旋而归,天子赏赐四匹马、一辆车。又派宰相去洛阳,责令四方邦国缴纳粮赋。特别是南淮夷和淮夷,说好了要纳贡的农民,不得拖欠贡品和粮赋。允许这些夷人来往经商,但不得扰乱地方市场。各地的诸侯百姓,也要遵从王法,只能在规定的市场交易,不准到穷乡僻壤去做买卖……
朱铭读罢特别感兴趣,让李清照带自己去金石所。
出现在朱铭面前的,是兮甲盘的完全体,盘身下方还有圈足。
另一个时空由于战乱,兮甲盘落入农民手中,圈足不幸被敲掉了,铜盘被当成平底锅用来烙饼……
金石所的所长李唐赞叹道:“昔者,周宣王命太宰伐玁狁于太原。今者,陛下命太子伐金贼于河北。皆大胜也!大明天子之德,直追贤明天子周宣王。大明太子之功,更胜周朝贤相尹吉甫。此盘应时现世,岂非天人感应乎?大明必致盛世也!”
“天人感应之说就不必提了,但确实值得高兴。”朱国祥乐得满脸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