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已被送来半个多月,初时还想拿下架子,谁知朱铭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终于,朱敦儒耐不住性子,主动求见说:“东京城破在即,元帅不欲问政乎?”
朱铭笑道:“阁下是清都山水郎,也管这凡间事?”
清都,即上帝的都城宫阙。
朱敦儒写的那首词,自比神仙下凡,视荣华富贵如泥土,甚至懒得再回天上做神仙,只愿斜插梅花醉饮于洛阳。
然而,一个寄情于山水之人,为啥要苦修兵法和治国之道?
一个多次拒绝宋徽宗征辟的人,为啥在赵桓新皇登基之后,立即屁颠颠的奉诏来东京?
可惜此君南渡,虽受赵构赏识,却只借其名士身份,增强自己称帝的合法性,仅把他当成一个御用文人。
赵构喜欢他的画,朱敦儒不想做弄臣,就说那是钱端回画的,自己其实不擅长作画。
蹉跎数载,总算做了实权地方官,又因主战而被罢职。
晚年还被儿子坑了,不得不接受秦桧举荐,背上一个秦桧党羽的骂名。
朱敦儒觉得自己被误会了,解释说:“昏君在位,我便是清都山水郎。明公在前,我自是那红尘人间客。”
朱铭问道:“我如何就是明公了?”
朱敦儒说:“元帅麾下韩世忠,领兵攻占洛阳。张榜安民,秋毫无犯,此真仁义之师也。乱世能治严军,元帅自然身怀大志、腹有乾坤。如果韩世忠在洛阳不能约束士卒,我是万万不会答应来见元帅的。”
“你有治国之道?”朱铭好奇问。
朱敦儒说:“治国者,无非治官、治军、治民而已。”
“先说治官。宋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未免对士大夫太过优待。享其利而不担其责,此吏治败坏之源流。冗官之弊,更增百姓之重负。元帅若得天下,第一要务便是文官不可罚铜免死罪……”
“再说治军。洛阳多将门,我与种氏子弟也多来往。武人打仗被掣肘太多,须得允其便宜行事。但又要防备武人作乱,可令武人专司领军,文官不得随意干预。同时,武人不得做知州,以免其获募兵之权。若遇大战,可择帅臣统将,兵败则帅臣担主责,不得一味推卸给武人……”
“又说治民。四民者,士农工商。如今士人多耽于享乐,应当修其德行,无德者不可做官。农人辛苦,应当轻徭薄赋。工商之人,朝廷不得随意差调……”
朱铭听完,有些失望,问道:“只这些吗?”
朱敦儒说:“官、军、民皆治,可兴王师而复汉唐故土。幽云者,北地之藩篱,一旦收复可省边军百万。讨伐西夏,当步步为营,垒筑寨堡,移民实边,教化蕃民。十年之功,当可尽灭西夏。西夏除去,可征西域,打通丝路而得钱巨万。南方大理,亦当尽收。须收编川南蛮夷为兵,以蛮兵为先导,小心提防瘴气。打下大理,当移广南之民而实之,再择一智勇大将镇守……“
朱铭听得笑意连连,他感觉眼前这位老兄,颇有些后世键盘侠的味道。
宋室都还未灭呢,已经想着开疆拓土了。
“送你的,”朱铭扔给他一方物什,“且先在我手下做文书吧。若是打下东京,敢不敢做开封府尹?”
“有何不敢?”朱敦儒大喜过望。
开封府尹可不好做,稍有不慎就会翻车。
这个关键职务,朱铭不想用宋国旧臣,自己带来的文官又难服众,不如把朱敦儒弄来试试,也算是对此人的一种考验。
朱敦儒领命告退,再看朱铭送的东西,却是一方烟墨,上面还有刻字:锦屏蒲舜美。
顿时更加欢喜,这墨出自阆中名匠蒲大韶之手,便是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宋代的工匠,民间地位迅速提升,至少比明代工匠更受认同。
但还是被官方看不起。
就拿这个蒲大韶来说,赵构看了墨上刻字,得知是一工匠所留,顿时把墨砸在地上,对太监说:“一墨工而敢妄作名字,可论罪也!”
偏偏蒲大韶平时穿着儒衫,能与无数官宦名流论交,甚至成为一二品大员的座上宾。
传统观念与现实情况,在一定程度上是脱节的。
蒲大韶献墨给朱国祥,朱国祥愿意接受,就是想提升工匠地位,甚至还让儿子也用此墨。
而东京城内,有大量工匠,是朱铭的重点保护对象。
……
因抓捕细作不力,代理开封府尹的李若水,被罢职扔回吏部做侍郎。
工部尚书王时雍,如今也没啥活干,被调去做开封府尹。这位老兄后来有个外号,叫做“金人外公”(即金人岳父),为金人搜捕女子最为卖力。
王时雍离开工部,遂举荐颜岐接替自己职位。
这位颜岐也青史留名,赵构南渡之初,他上疏说:“金人喜欢张邦昌,虽已做了郡王、三公,但这还不够让金人满意,应当让张邦昌做宰相。李纲为金人所恶,不宜为相。”
两个虫豸此刻正在密议。
王时雍说:“东京城内有传言,朱元帅重视工匠,令乱兵不得伤害匠人。你可听说了?”
“有所耳闻。”颜岐点头道。
王时雍笑道:“哪里管的匠人最多?自然是工部。如今伱接替我做工部尚书,须得好生保护工匠,方能讨得朱元帅欢心。待那新朝建立,你我就算不能做尚书,也不失一方太守之位。”
颜岐立即重视起来:“我会告之属官,让他们召集匠头议事。一旦义军攻城,就往工部衙门聚集,打出朱元帅旗号免遭兵戈。”
王时雍问道:“你可打听清楚了,朱元帅还有什么喜好?”
颜岐居然说:“倒是有一传闻,却是不知真假。”
“快快讲来!”王时雍急切道。
颜岐低声轻笑:“传闻朱元帅喜好人妻,有未嫁帝姬不求,点名取那蔡鞗之妻、已经产子的茂德帝姬。”
王时雍心中一动,自己的四儿媳生得漂亮啊,正好也刚产下子嗣,完全符合朱元帅的特殊癖好!
等义军进城之后,便把儿媳给朱元帅送去,也算变相跟朱元帅结为姻亲了。
此事太过违背人伦,王时雍不便与外人说,只牢牢记在心里。
这位“金人外公”,似乎想做“元帅外公”。
颜岐却是联想到朱铭曾改进活字印刷术,他这几天还在翻阅《道用策》,明白朱铭非常看重工匠。
于是,这厮亲自过问东京名匠,派遣心腹给那些匠人送去粮食。
现在满城官员都在为破城做准备,准备纱巾绑在左臂属于基操。但只是保命还不够,得为自己在新朝做官铺路。
但凡跟朱铭接触过的人,包括那些技术官和刻字、印刷工匠,都成了官员们拉拢的对象。
黄龟年家的门槛,都快被拜访者给踏破了。
何粟、秦桧跟朱铭是同年,家里也是热闹非凡。
……
康国公府。
钱景臻的身体不是很好,这两年经常卧病在床,一到冬天就要犯病。
傍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令德帝姬喜滋滋回房:“今日有十四人登门,都送了粮食来,刑部的张侍郎足足送了三斗米!”
已经时日无多的钱景臻,咳嗽一阵说:“常言不为五斗米折腰,三斗米便让你这帝姬高兴成这样?”
“这几日,限购米额又降了,谁的面子也不给,三斗米关键时候能够保命呢,”令德帝姬说,“还是我儿有远见,与那朱元帅私交甚笃,否则咱家哪还有退路?”
钱景臻没好气道:“当初俺打算把女儿嫁给朱成功,是你百般阻拦才作罢的。”
令德帝姬懊悔不已:“你莫说这个,说起来俺就心痛。若女儿当时嫁过去,便是朱元帅的正妻,今后少不得要做皇后。千不该,万不该,当时就不该看走眼,谁能料到一个士子能得势?”
这位宋国的公主,已经认定朱氏能得天下,对自家的赵宋皇室并无多少留恋。
因为堂堂国公和公主,已经快买不到粮食了,只能每十天去领一次禄米。
锦衣还能穿,玉食想都别想。
“咚咚咚!”
敲门声响。
令德帝姬亲自去开门,却是儿子钱忱站在外面。
钱忱进屋之后立即把门关上,低声说道:“孩儿已联系上李邦彦,他确实是朱元帅的人。破城之日,俺家只须躲在宅中,便保证没有兵灾之忧。”
钱景臻说:“李邦彦靠不住,你与朱元帅有旧,到时还得抬出朱元帅的名头。”
钱忱说道:“左臂系巾之事,官家也知道了,听说今日在宫中大发雷霆,下令收缴宫人的所有巾带。”
钱景臻讥笑道:“收缴巾带有何用?撕破衣服就能缠在臂上。”
令德帝姬一声叹息:“唉,义军怎还不攻城?早日打进来,也好早日有吃的,俺已一个多月没吃肉了,每日饭食都没甚滋味。”
“有得饭吃就不错了,多少人连糙米都买不着。”钱景臻数落道。
对于这位公主而言,一个多月不吃肉,已经是非常艰难的苦日子。
而宫里那个皇帝,此时心里更苦,正在疯狂的摔东西发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