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祥还在院子里讲天文知识,无聊之下,朱铭跑去书房取来《易经》阅读。
科举必考的《论语》和《孟子》,朱铭脑子里全都装着,而且还是朱熹注解版,吊打当下绝大部分士子。
仅凭这个外挂,就能冒充半个儒学宗师。
如果要通过科举做官,剩下的几部经书,还得选一部作为本经。
《诗经》,朱铭虽然读过,但读的是近代注解版,拿去考试比交白卷还严重,会被阅卷官判定为思想有问题。
《周礼》,很抱歉,朱铭摸都没摸过。
《礼记》,朱铭虽也读过,但只跳跃着乱翻,脑子里只有翻过那几章。
《尚书》,开篇太过枯燥,朱铭好几次拿起,都没能坚持读完尧舜禹三章。
只有《易经》,朱铭认认真真看过明代《五经大全》的易经部分。虽然涉及宇宙观和意识形态的内容,朱铭觉得大部分都是狗屁,但为了做视频也就强忍着扫完。
为啥是狗屁?
因为明代官方编写的《五经大全》,很多内容脱离了五经本义,牵强附会着往理学上靠。外皮还是五经的外皮,可里面全是程朱理学的思想。
现在手里的这本《易经》,名叫《周易正义》,由魏晋王弼作注,由唐代孔颖达作疏。
朱铭一边认真翻看此书,一边跟明代版本对照。
好家伙,简直让人耳目一新!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明代《周易大全》就像是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而唐代《周易正义》则是清水出芙蓉的花季少女。
这次,朱铭是真看得津津有味,恍然间已忘记光阴流逝。
等朱铭回过神来,严大婆都收工回家了,正在厨房里烧火煮饭。
沈有容淘米进屋,将陶锅放在灶上。
严大婆一边添柴,一边发问:“朱相公还在教祺哥儿念书?”
“一直在教,从晌午教到这时,”沈二娘心情愉悦道,“朱相公很有耐心,俺们不懂的地方,他反复讲一二十回,也不嫌弃俺们脑瓜子笨。”
严大婆听得欢喜,又问道:“这朱相公跟他儿子,哪个学问更好?”
沈有容仔细想想说:“应该都差不多,可朱相公愿意细讲,朱大郎只讲个大概。”
“年轻人是更浮躁,耐不住那急性子。”严大婆说。
沈有容突然低声说:“姑母,这父子俩厉害得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咧。朱大郎讲的天文,寻常士子能学到的。可朱相公讲的天文,恐连俺爹都没听过,天上星星怎转的他都晓得。朱大郎应该也懂这些,他听朱相公讲课时,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严大婆惊骇道:“还晓得天文秘术,莫不是陈仙师般人物?”
陈抟老祖在朝廷的刻意宣传下,再经过传奇小说的演绎,早已在宋代家喻户晓,就连乡间村妇都有所耳闻。
“反正不是寻常读书人,”沈有容低声说,“朱大郎一直在看《易经》。”
严大婆的儿子、沈有容的亡夫,所治本经为《周礼》。他以前跟家人说过,《易经》太过玄妙深奥,自己只能随便读读,想要精研非得有名师指导不可。
因此在婆媳二人心中,能读《易经》的都非常厉害!
做好饭菜,沈有容去搬桌凳,严大婆去拿碗筷。
来到院子里,却见朱铭正蹲地上,扔出几根枯枝做的小棍。
严大婆好奇问:“大郎在做甚呢?”
“算卦,好久没算了。”朱铭随口回答。
他真会算卦,这玩意儿不难,懂加减乘除就可学会,难的是如何能够算得准。
偶尔,朱铭还会开直播,给那些沙雕网友算卦。
严大婆连忙跑到儿媳身边,低语道:“还会算卦呢。”
朱国祥却不喜欢神神叨叨的东西,帮着沈有容摆放好桌凳,站那儿喊道:“别搞封建迷信了,快过来吃饭!”
朱铭走过去坐下,将长短不一的小棍,排列摆放在桌上说:“我在测咱们的运势前程,你难道就不想听一下?”
虽然不信风水算命,但这种玄乎的东西,又让人不敢完全无视,朱国祥看向那些小棍:“说说。”
朱铭把长短小棍全部排好,开始讲卦:“本卦是泽山咸。山中有泽,山水交感,君子应当虚怀若谷,谦虚接受他人建议。如果娶妻,则大吉。咸卦原文就是,亨,利贞,取女吉。”
说到这里,沈有容满脸通红,严大婆则笑得露齿。
朱铭继续说:“如果要做大事,万万不能急躁,应该等待时机而动。物击则鸣,识时知机。”
“所以,你不要乱来,安心种地谋发展。”朱国祥提醒儿子,别整天想着打仗做皇帝。
朱铭说道:“此卦的完整意思是,立大志,不盲从,虚怀纳士,伺机而动。”
说完这些,朱铭开始变动卦象,把由上到下第四根长棍,折断成两根短棍放回去:“九三爻动,变卦成泽地萃。此卦江河泛滥,沧海横流,洪水淹没大地,众生纷争,危机四伏。务必顺天任贤,未雨绸缪。只有做好准备,又顺时而为,方可大吉大利。”
朱国祥联想到北宋末年的乱世,惊讶道:“这么邪乎?你瞎编的吧。”
朱铭继续讲解卦象:“这个发生变动的爻,爻象为:咸其股,亦不处也。志在随人,所执下也。”
“什么意思?”朱国祥询问。
朱铭解释道:“大概意思是,都火烧眉毛了,别想着安居静处,也别想着自我克制。可如果不克制,随大流跟着别人妄动,又会被人所牵扯束缚。因此,必须坚持自己的本心,不随大流盲动,不要被人掣肘。该躁动就躁动起来,遵从自己的大志,随心所欲去拼搏!”
朱国祥瞬间沉默,愈发怀疑是儿子瞎编的,想忽悠自己去改朝换代争天下。
朱铭笑道:“我也感觉挺邪乎的,信不信随你。这个变卦叫萃卦,萃是聚集、团结的意思。今后想要成事,你我必须团结,最好还能聚集团结更多人。”
“团结,我明白,这个最重要。”朱国祥点头说。
婆媳二人在旁边听着,听得半懂不懂,隐隐感觉他们想做大事。
但不管如何,朱家大郎肯定会算卦,再加上还懂天文,多半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严大婆本来想要招赘,此刻难免有些心虚。
她家这座小破庙,恐怕容不下大菩萨,朱铭父子俩越优秀,严大婆就越不敢开口提婚事。
收起算卦的长短小棍,朱铭开始做正事儿了:“老夫人,我父子俩身无分文,只剩一支毛笔还值钱,想卖给老白员外换些盘缠。可那白家的门房,根本就不识货,怎样才能见到白员外本人?”
严大婆说:“老白员外去年生了场大病,就不怎么出门了,俺们也不常见到。四月初二,是白家老太君九十大寿,肯定要大摆流水席。不仅乡邻可以去吃席,过路的客人也能去,说不定就能见见。”
“今天是几月几日?”朱国祥问。
沈二娘说:“二月二十七。”
“还有一个多月,”朱铭认真想了想,拱手问道,“老夫人,能否在贵舍借宿到四月初二?等卖笔换来盘缠,再一并付给食宿钱。”
由于父子俩表现得太过有学问,此刻又说有好笔可以卖钱,严大婆已经不敢提招赘之事。
毕竟,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哪个有本事的男人愿意入赘?
严大婆说:“俺幼时读过几天书,虽然识字不多,却也懂得道理,不是那种市侩人。两位先生尽管住下,不要给甚食宿钱,能抽空教俺家祺哥儿念念书便好。”
朱国祥拱手道:“保证悉心教导。”
朱铭好奇问:“这附近没有村学或私塾吗?”
严大婆说:“老白员外家有私塾,请了一个西席先生,但只教他自家的孩童。”
沈有容说:“县城西边数里外,有个大村子,那里才有村学。俺爹便是村塾先生,等祺哥儿再长两岁,便要寄住在外祖家求学。”
“原来是家学渊源,失敬,失敬。”朱国祥奉承道。
沈有容又说:“俺爹只是村中塾师,一辈子也没考得功名,教导蒙童自然可以,想学经书还得去县里。家里有钱的,更是送子弟去洋州,那里的书院老师名气很大。老白员外家的三郎君,便在洋州的书院读书,这次肯定也要回家给祖母祝寿。”
严大婆说:“三郎君跟俺儿是同窗,每次回村,都要来探望俺,还给祺哥儿送纸笔。”
父子俩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看来不用等到四月初二的寿宴,那白家公子三月份就要回来。
一个在州城求学的士子,肯定更有见识,那支湖笔也能卖出更高价!
就在父子俩暗暗高兴的时候,突然院子外传来声音:“哟,都住上了,还给洗衣裳,严大婆这是要招赘婿?俺见过给女儿招赘的,还没见过给儿媳招赘的。”
朱铭扭头看去,却见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站在院外小路上嬉皮笑脸。
严大婆脸色瞬间黑沉,起身去拿洗衣服的木棒,抄着棒子破口大骂:“白福德你个杀千刀的,去年占了俺家一垄地,老婆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再敢乱嚼舌头,老婆子豁出命也要跟你拼了!”
白福德却不理会严大婆,而是望向沈有容:“俺死了老婆,二娘你没了老公,俺两个多般配啊。你瞧不起俺没读过书,想找白面书生改嫁也成。可你找两个破落户是甚意思?这两个外乡人,跟叫花子一样,昨天挨家挨户讨饭吃。你养汉子也别养这种,传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沈有容冷笑:“莫装模作样,你那心思谁人不晓得?不就是惦记俺家那二十几亩地?俺便改嫁给乞丐,也不会嫁给你,趁早死了那贼心!”
“还不快滚!”严大婆怒吼。
白福德脸上浮现出怒意,他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当下也没再胡搅蛮缠,而是转身快步离去,走到附近一户人家时,突然扯开嗓子大喊:“沈二娘养汉子咯,捡两个叫花子招到屋里头……”
“无耻!”沈二娘气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