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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五章 野夫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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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风冷冷说道:“有一类读书人,心中明理,却不肯言,审时度势,装聋作哑,莫测高深,故弄玄虚。

一旦开口,皆是顺风扯旗,从不逆水行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擅长左右逢源之术。

风狂雨骤之时,只管让他人顶风冒雨。雨过天晴之后,却急不可待的登到高处晒太阳。

民不聊生,都怪昏君奸臣误国;天下太平,万事皆是儒生功绩。

大事当前,哑口无言,鸡毛蒜皮,争鸣不已。以名压人,妄称大儒,论资排辈,为老不尊。

惊弓之鸟,隐居山林,自诩君子守时待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嫌农家腊酒太浑!

这种读书人,还都不是个人所为。一群人对勾脸谱,互相吹捧,你推我挤,欺世盗名。

依我之见,还不如那种一眼就能看出黑白的贪官污吏。那些人只能为祸一时,这等人却能流毒百世!”

章台柳气得全身发抖,因为干渴而早已冒烟的嗓子里一阵发甜,心里大惊,这时候要是真吐出血来,可就丢人了!

知道的是自己咽炎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像王朗一样被萧风给骂吐血了呢,那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同样如坐针毡的还有徐阶,他知道萧风主力是在骂章台柳,但那一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擅长左右逢源之术”却也绝不是随口说出来的。

可对此他却无法反驳,虽然他知道自己当时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待时机,可毕竟他当徐附议当得太出名了,人尽皆知。

本来对他附议这件事儿,整个嘉靖朝都没人有资格能骂他,因为有资格骂他的,一定是跟严党对着干的。

而与严党对着干的人都已经死了,所以有资格骂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可眼前这个指着鼻子骂他的人,就是唯一一个有资格骂他的活人。

所以徐阶虽然憋气,但也无法反驳。好在章台柳狂怒之下,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顽强地把话题搬回正轨。

章台柳冒着萧风狂风暴雨般的唇枪舌剑,强行扭转话题的悲壮程度,堪比黑神话里的天命猴子冒着被射成刺猬的危险,强行殴打大老鼠一样。

“萧大人不必转移话题,读书人如何,儒家如何,天下自有公论,历史自有公论!你只要回答我!

远征日本之事,是不是群臣反对,内阁不通!万岁的圣旨都要经过内阁同意,你却要强行越过内阁行事!

你这不是一人压朝堂是什么?你这不是权臣行为是什么?你倒是说说看?”

萧风冷冷的看着章台柳:“章先生,你可有家人在吗?”

章台柳一愣,不知道萧风为何要问这个话题,他只是大儒,又不是和尚,自然是有家人的。

“父母已见背,尚有兄弟二人在世,家中老妻尚上,有一对儿女,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女。”

萧风心想这章大儒还挺诚实,我问了他一句,他把户口本都给我报出来了。

“章先生,若是有人今日冲入你家门,杀了你兄弟,奸杀了你的妻子女儿,把你两个孙女掳回老巢,沦为军妓,你待如何?”

章台柳大怒:“萧大人!你就算不认自己是读书人,总也还是朝廷重臣,如此怨毒地咒人家人妻女,是何道理?”

萧风淡然道:“我只是问一句,你就受不了了。可在沿海之地,倭寇横行之时,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怎么没见你如此激动?

是不是刀没落到你的脖子上,你就可以云淡风轻?闭目不见他人之苦,甚至不许问一句,这就是你的文人风骨吗?”

章台柳想了想,觉得萧风以事实为基础,问这一句,确实也算不上诅咒,可还是顺不过这口气来。

“那我是否也可以用同样的问题来问萧大人呢?若是有人冲入你的家门,奸杀了你的妻子女儿,或掳走作为军妓,你又待如何?”

萧风淡淡的说道:“不管这人是谁,不管这人有多少兵马,多大权势,我都会提刀上门,砍了他的脑袋!章先生,你呢?”

章台柳本以为自己的反问,萧风要么会恼怒,要么会迟疑,不料萧风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压力重新回到了自己这一边。

章台柳咬咬牙:“老夫自然也是如此,虽然老夫一介书生,但还有一腔热血在。儒家又不是佛家,当然要报仇雪恨!”

萧风点点头:“你既然自称大明子民,那就是以大明为家。大民的其他子民,就是你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对不对?”

章台柳一愣,随即知道自己掉进了萧风的大坑里。可大明子民是他自己口口声声说的,总不能现在翻脸不认账吧,当下只得点点头。

“自然如此,只要是大明良善子民,都如同一家人。家国天下,血脉相连,本就该如此。”

萧风冷笑道:“既然如此,你的大明家人被倭寇烧杀屠戮,奸淫掳掠,你自己没本事上门寻仇,还要阻拦帮你去寻仇的家人吗?”

章台柳想了想,忽然道:“古语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范雎被魏齐陷害,伤重几死。

后来逃亡到秦国为相,励精图治,十年之后,以秦国之武力,逼迫诸国不敢收留魏齐,魏齐无奈自杀。

老夫并非反对萧大人攻打日本,只是赞同朝廷意见,不应仓促行事而已,何错之有?”

萧风淡然道:“范雎十年报仇,是无奈之举。他孤身一人,无权无兵,又岂能奈何魏国之相?

你以为他不愿意马上报仇吗?他孤身逃亡,妻子家人留于国内,遭遇可想而知。

他若有办法马上报仇,又怎会任凭家人居于敌人之国,落于敌人之手?

大明如今如十年后之秦国,兵强马壮,何用等待时机方可复仇,徒然多增变数?”

章台柳反驳道:“就算不用等十年,但等一年两年也不妨事,凡事谋定而后动,何以一定如此仓促行事,又有何必要?”

萧风笑道:“既然君子行事谋定而后动,动不动就要一年两年,孔圣人为何当了大司寇刚刚七天,就迫不及待的杀少正卯呢?”

章台柳一愣,心想少正卯的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怎么你这还带回头儿刨坟的呢?

但萧风问得合情合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不能避而不答,章台柳只得谨慎的回答道。

“这个自然是有道理的,估计是孔圣人知道时间拖久了,少正卯就会潜逃他国……”

萧风点头道:“孔圣人深知少正卯之能,担心那样就会养虎为患,这说的通。

正因如此,我也担心拖久了,日本又会和哪一国联合起来搞事情啊!”

章台柳赶紧改口:“也许是孔圣人深知鲁国公善变,担心自己的大司寇未必能当长久,所以抓住时机除恶……”

萧风叹息道:“没错,我也有这个担心啊!如今我还能带兵出征,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了呢?

要么你让徐首辅发个誓,假如一定要拖到一年之后,到时不用我来办这件事儿了,由他亲自请旨带兵去平日本。

到时如果万岁不允,群臣反对,徐首辅自当以命相搏,促成此事。只要徐首辅敢发这个誓言,我就敢信他。”

徐阶苦笑着摇摇头,萧风这一招是以退为进,他如何不知。

可是他真不敢发这个誓啊,除非他得了绝症,活不过一年了,那还可以考虑。

章台柳无话可说,只得重申观点:“孔圣人诛少正卯,举手之劳,萧大人攻打日本,却需劳师远征,不可同日而语。”

萧风想了想:“还是那个例子,有人冲进你家里,杀了你兄弟,奸杀了你妻子女儿,把你两个孙女……”

章台柳大怒道:“行了行了,你就说还是刚才那个例子就好了,我等都明白的,不必每次都重复细节!”

萧风笑了笑:“你自己无力复仇,自然要告上官府,官府要抓此人,并不十分为难。

但官府告诉你,最近要办喜事儿,钱也有点不凑手,你等着吧,什么时候朝廷方便了,什么时候再去抓人。

就算你年事已高,等不到那天了,等抓到那人后,也一定不忘了让人到你坟头儿烧纸告诉你。

请问章先生,你是希望有生之年看见凶徒恶有恶报呢,还是愿意等你死后别人到你坟头烧纸告诉你呢?”

章台柳愣了一会儿,胡须都捻断了好几根,咬咬牙正要开口,萧风慢悠悠的开口道。

“章先生,你既然身为读书人,要知道此时台下的读书人都听着你的话呢。君子一言九鼎,天日可鉴,你想好了再说。”

章台柳心中一震,看向萧风,萧风眯起的眼睛里,闪着让人胆寒的光芒,就像被人挡住了复仇之路的孤狼一般,随时会把拦路之人撕得粉碎。

章台柳拈着胡须的手一抖,又扯断了几根胡子,他终究是叹了口气。

“萧大人,实话实说,我当然更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报仇雪恨。死后是否还能知道,圣人也说不清啊。”

萧风缓缓的叹了一口气,语气也变得和缓一些,既像是在对章台柳说,又像是在对台下众人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刘叉的这首诗,虽然不算多出名的佳作,却说明了一个很深的道理,那就是人间最怕遗忘。

无论多大的仇恨,无论多惨痛的记忆,只要时间久了,都会渐渐被人遗忘,渐渐被人淡化。

十年不晚,那二十年晚不晚?二十年不晚,那三十年晚不晚?殊不知,十年就是一代人啊。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人间万事,细如牛毛,哪样不要殚精竭虑,耗费心力?

到最后不平之怒,难免磨损于胸中,只剩下扶桑之日,依旧日日升起,人人习以为常。

到那时,只怕再有人提出攻打日本,反而会被人反对。莫说百年之后,就是一年之内,都会有变数。

谁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若不在了,还有人会心心念念,非打日本不可吗?”

萧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黯然,台下众人鸦雀无声,不知为何,心头竟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恐慌来。

萧风入朝为官,不过短短数年,可大明所有人,却似已经习惯了大明有萧风一样,竟然已经很久没人想过没有萧风的大明是什么样子的。

当然也不是绝对没人想过,他每次死时,人们就会想,但他很快又活过来,人们立刻就不想了。

就连徐阶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想象中,萧风就像是大明的一把刀,有敌人时自然要拿出来砍杀一番,等砍死敌人后,就必须收到刀鞘里。

他却没有认真地想过,这把刀彻底不再了,是什么样子的。毕竟萧风那么年轻啊,怎么会不在了呢?

章台柳也一时无语,但他并未彻底放弃自己的观点,唏嘘着再次开口道。

“萧大人此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萧大人青春年少,武艺高强,无病无灾,何谈身后之事?

倭寇在我大明所犯罪行,朝野皆知。何以群臣都能等,唯独萧大人就等不得呢?此事当真难明。”

萧风想了想:“因为你们只知道倭寇曾经干了什么,却不知道他们将来会干什么。

我身负道术,心有天书,也曾在仙界看过未来之事,倭寇不灭,日后终是华夏之大患。”

萧风说到这里,忽然道:“其实,内阁争的根本就不是半年还是一年,一年还是十年。

内阁只是觉得,不能我萧风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个苗头很不好,所以一定要反对,要遏制,对吗?”

章台柳没说话,而是看向徐阶,徐阶知道这话是问自己的,也只有自己才能回答。

若此时是在朝堂之上,徐阶是肯定不会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但这是民间论道,对徐阶却是个机会。

是一个可以说出自己和嘉靖的心里话,而又不会让嘉靖为难的机会,嘉靖保证会装作没听见。

“萧大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反观自身,就会发现,你现在简直就是个权臣的标准画像了。

你虽无官职,却有上朝议事之权;你虽无兵符,却能号令天下兵马;你虽非宗室,却与万岁称兄道弟。

萧大人啊,天下权臣之最者,不过如此啊。当此时,你仍要统率大军出征,何以避嫌?

萧大人,你不该怪内阁率领群臣遏制于你。而是该想想,你如何能让群臣放心,让万岁放心啊。

唯有如此,方能君臣相知,兄弟相和,长长久久啊!徐某此言,发自肺腑,还望三思啊!”

「唯有投票催更,方能读者作者相知,长长久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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