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沈大将军讲述对河东的处置态度,薛涛心内总算松了一口气。
老实说眼见到行台对弘农郡事的强硬态度后,他真的担心河东乡土也会遭此下场。要知道河东乡势状况演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并不是某些人所促成的,而是由于常年的乡土动荡。
同样的,就算是他们这些乡豪领们愿意配合行台行事,想要完全扭转秩序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想要由乱归治,并不仅仅只是行台委派官吏、生民缴纳赋税那么简单,乡民各自置业、如何抵御外患等等诸多事务,每一条政令都要关乎诸多民众福祉利害。
幸在沈大将军非常之人,能够雅量包涵,而不是一味的恃强逼迫。
行台态度如此温和,薛涛自然也要有所表态,不过眼下他也实在不敢再作狂妄之想去代表广大乡众,只是代表自家表态道:“寒门家众自结,也深知如此绝非承治姿态,往年因是乡事疾困不得不为如此。但如今王师壮势西进,胡祸已不足为患,更不必再全赖乡士自谋,愿率家众恭受王治,编户归籍。”
若是在王师西征之前,薛涛就算是有亲近行台之心,也不至于如此恭顺甘心放弃所统部众,因为这是他家能够立足乱世之根本,就算沈大将军表现得再怎么雅量非常,他也不可能单凭一些空谈许诺便放弃根本。
可是现在态势已经很明显,沈大将军已经表现出足够诚意,他若还有什么抵触抗拒,那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
听到薛涛如此表态,沈哲子也是由衷欣喜,其实他内心里对于这些北面仍在坚守乡土的乡宗们也是怀有一份钦佩,也更愿意用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将他们这些分散的力量给整合起来,而不是一味的杀戮用强震慑。
“薛君能这么想,对王事日后兴复实在一桩大喜。神州诸夏,古来便为我王道生民世代休养繁衍所在,何以如今猖獗世上者多为胡虏?难道真是我诸夏生民才力志气俱弱于六夷之众?民间壮力贤才者不乏,但却各守一方,不能协同共进,因是才受群胡打压,自保尚且不足,更加无力匡扶正道。”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长叹一声:“胡虏既无产业之拖累,又乏亲伦之牵绊,狼行此世,猖獗四方,以其呼啸之众,杀我诸夏穷守地方之生民,所过之处自然祥和无存。唯以王命感召南北,生民同仇敌忾,才能荡灭诸夷,永除胡患。此事行来,于当世各境乡民或是难免短痛,但却能再造我华夏堂皇盛世,子子孙孙都能安乐长享,再无悲戚惶恐。”
薛涛听到这里,也是不免心有所感,道理的确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是此前这些年,王业远遁江表,世道久无壮勇人士感召威慑各方,没有一个举世公认、雄才大略的领,豪强们彼此之间又不能号令服从。人人都知的一个道理,便成了全无用处的废话。
可是现在,在西进王师、在河洛行台、在沈大将军身上,薛涛真是隐隐看到一种可能。所以今次表态愿意彻底归顺行台,除了的确是迫于强势之外,薛涛心里其实也是涌动着几分理想热血,愿意奋不顾身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王道复兴的壮举中,贡献自己的力量,奋求一份属于自己的尊荣!
沈哲子沉吟片刻后,又从满案文牍的底层抽取出一份行文,抬手递给了薛涛:“王师目下攻伐,仍以关中为主,但河东境边诸多贼迹滋扰,也都不可无视。虽然往年郡境各家各作奋战保全,但如今王命既已播入乡野,自然不可再独仰乡众苦战拒敌。因是行台打算于河东暂设军府,用以整合集编乡勇壮士……”
虽然行台暂时不会对河东乡势触动太深,但若关乎到军事上,自然不可马虎,所以在河东创建一个由大将军府直领的军府,也是很早便有的一个计划。尽管眼下沈哲子并无自河东北征伐的意图,可是河东所在却是西征关中侧路安危所系,怎么可能完全仰仗那些乡豪力量。
薛涛接过那一份公文便认真阅读起来,这上面详细列明了行台针对河东一地进行的诸多有关军事的规划,其中既包括大将军刚才所言创建军府,也包括了薛涛此前在行台参谋时所提出的在河东营建仓储的计划。
整个计划已经极为周详,很明显并非沈大将军一时兴致。可以想见,就算薛涛今日不来请见,不久之后这一份行令也将要送到他们这些河东乡徒们手中。
这整个计划所涉组建军队的方方面面,兵员的征、物货的配给、防驻的区域并屯垦的范围等方方面面。
而通过这样一份计划书,薛涛才能小窥王师军队的整合与运作维持的全貌,严谨、周密、有条不紊,远远不是他家那种乡兵私曲能够比拟,由此也可以想见王师之强大自有其道理以及背后的各种依仗。
按照这一份计划,整个河东军府将要历时一到两年完成,最终军府成熟之后,带甲战卒将达到万数之巨,还有两到三万、随时可以进行征作战的预备兵卒。
而且这军府所辐射范围并不只独限河东一地,周遭上党、平阳、上郡等郡国俱在其攻防之内。军府的使命也并不仅仅只是辅助当下的西征战事,在未来一定时期内甚至还有可能转变为正式的主力部队,用以向太原、定襄、雁门乃至朔方征伐!
虽然这一份计划仅仅只是存在于纸面,但薛涛在看完一遍后,心情已经忍不住变得激动难耐。他眼下虽然还只是游离在行台外围,但是对于行台的执行能力却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深刻的认识。
如果这一份计划上内容都能循序渐进的实现,那么未来这个河东军府必将成为行台所部王师的重要组成部分!
看到薛涛脸色隐有潮红,沈哲子便也笑了起来。河东的重要性,并不只独限于当下,而王师所面对的敌人,也远远不是当下比较活跃的几方。他眼下在军事上所拥有的力量看似已经颇为强大,但距离达成他最终的愿景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眼下的关中不是他的终点,河北的石虎同样也不是。所以眼下的王师规模,仍然需要扩充,而河东便是王师下一步军事建设的重点。
从近期来看,组建河东王师能够保证西征路线不受北面侵扰,加固对整个关中的围困封锁。而中期的目标则是由河东北上平阳,直至太原,掐断石虎对太行山以西的统治和影响,在河北形成对羯国的战略围困。
而更远期的计划则就是,随着内迁日久的匈奴屠各与羯胡对神州诸夏的接踵祸害,北方草原上的胡部势力也已经渐渐崛起,其中最具威胁性的便是已经僭制建国的鲜卑代国拓拔什翼犍和匈奴铁弗部刘务桓。
鲜卑代国自然不必多说,后来的北方霸主北魏的前身。而匈奴铁弗部也不是什么良善部族,刘务桓正是后来的胡夏暴君赫连勃勃的祖父。
这两个部落势力还不同于此前活跃的两个胡人政权,无论匈奴屠各刘氏还是石赵羯胡,都已经内迁年久,久习耕织,习性与中原汉民差别已经不大。而这两个部族崛起化外,各种游牧习性仍是深植,一旦大举流窜而入,又是一场生民浩劫。
对于这样的敌人,沈哲子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加以忽略。所以从更长远来说,河东军府的创建就是为了这些漠北胡族所准备的。
等到未来河北平定之后,沈哲子甚至打算取消河内军府将之并入河东,集中人力物力,打造一支规模庞大、战斗力强悍的、以骑兵为主的作战部队,用以远征漠北,荡平这些贼胡!
而眼下的河东,便是未来这一系列战争计划的其中一个支点。
当然未来河东想要达到那样的战略高度,也非年月之功,最起码都要经过数年乃至十数年的经营苦功。但仅仅只是眼前体现于字面上的这些计划,已经令薛涛心情激动,不能淡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哲子也并没有让薛涛忐忑太久,很快便开口说道:“行台虽然不乏边才宿将,但若论及深悉乡情地困,也实在乏人能够优于薛君。所以今次河东军府创建,不知薛君肯否勉力任之?”
薛涛虽然早有此类猜测,但当真正由大将军口中说出这话,一时间仍觉惊喜不已,忙不迭由席中立起,语调隐有颤抖道:“我、我……末将实在惶恐,只怕才微力弱、但若能为大将军尽力抚边定郡,必以犬马之劳相报!”
河东军府何人主持,原本薛涛仅仅只是备选之一,真正让沈哲子做出决定的,还是薛涛今次入见表现出的态度的确让沈哲子颇为满意。
虽然说行台不乏方面将才,但河东军府草创之初数年之内都不可能成为王师用兵的重点,老将不宜贬用,少壮不宜闲置。近期看来,薛涛倒是一个非常适合的选择。
先仰仗这些乡宗势力搭建起一个军府雏形,未来河东军府正式成型肯定还要进行多番调整,大量现役部队补充入内,倒也不必担心乡势独大。
而在薛涛方面,虽然只是负责军府筹建,表面看起来远远比不上那些胡虏政权开出的郡守方伯等官位,但行台刑赏严谨他也有见,能够在加入之初便成为方面担当,这已经是近年来罕见的礼遇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