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究竟有没有召梁公沈维周南下平乱,不独让外朝台臣们深感纠结,就连皇帝对于皇太后的作法都感到不解。
“目下畿内动荡不安,虽然还不及往年酷烈,但也是岌岌可危。这种情况下,正需强臣良佐入拱定势,何以母后只召小舅,不召姊夫?往年姊夫便能以孤少之众力挽狂澜,何况如今,他若是过江入都,目下还有何人敢于哗噪?”
苑中殿堂内,最初的惶恐淡去后,皇帝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且说出的话不乏条理,可见过往这些年也非虚度,最起码在面对这种内患问题上是真正思考过且有所得。
皇太后这会儿又恢复了雍容姿态,在听到皇帝的问题后,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嘉赏之色:“恶事频生,人心动荡,皇帝你还能归于笃定,有所思断,可见年齿也未虚长。但这件事情,你还是想得过于浅表。”
“畿内眼下所扰,一在强梁骚动于近畿,重臣都受波及。一在琅琊乡众骚乱,群情激涌。这两桩事看来虽然都是麻烦,但是深究根本,也远远谈不上大患。或有强人祸心奸藏,欺我母子深居宫苑不与外通,因是以此厉态而逞私欲。”
皇太后临朝经年,也并非完全的智薄于人,虽然此前因为变故陡生兼之心怀阴影而惊慌不已,但在冷静下来之后,对于局面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你姊夫诚是社稷柱石雄臣,皇帝你有此强佐,可谓福分不浅,若是当年先帝有此……唉!”
思及先帝旧事,皇太后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待到情绪稍有平复,才又继续教诲皇帝:“正因你姊夫乃是国之重器,所以才要用之得宜,不可轻率妄动。疥癣小疾用以虎狼之药,即便药到病除,大概也要虚不受补。皇帝你尚且记得江北尚有维周,难道那些内外佐臣不知?我如今只召你小舅,便是施以缓药,殿外群臣大凡还稍具才器,自当以此为警,从速定乱。”
皇帝听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悟的表情,但是脑海中却又浮现起另一个疑问,若乱象真的能这样简单的从速以定,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将小舅召回?
他与皇太后虽然都经历过苏峻之乱,就算皇帝限于年纪所得不及皇太后深刻,但因当时他是亲身感受过被乱卒监控的那种惶恐,对于历阳兵众入都这件事情要比皇太后更加警惕得多。
可是皇帝尚在犹豫该不该继续问,殿外内侍来报言是庾冰入见,于是皇帝也只能将自己的疑惑按捺下去。
很快,庾冰便匆匆趋行上殿入拜。
“这种时候,就不要多礼了。稚恭既然已经抵都,那么他那里兵势如何,有没有信心策略迅速定乱?”
皇太后抬手示意庾冰入席,继而便开口问道。虽然她在教诲皇帝的时候,言辞不乏笃定,但事实上对于局势走向如何,心内也是多怀惴惴。
庾冰听到皇太后似乎还在期待他们兄弟解决琅琊乡乱,又念及庾翼的想法,心内不免一叹,然后便说道:“稚恭也是久怀入拱报效心肠,日夜警觉殷望,因是受命之后便即刻起行,行军尚算顺利……”
“这些虚辞就不必多说,我家久承国恩,这难道不是该做的事情?你且告我,稚恭对于琅琊乡乱有没有信心从速平定?我虽然也有心念将兄弟召入内用,但内外群望,你们自己也该努力。”
面对自家兄弟,皇太后自然少了许多无谓掩饰,摆手打断庾冰的话,继续追问说道。
庾冰闻言后脸色又是一苦:“这正是疾困所在啊,虽然历阳地近京畿,舟行旦夕可达,但目下水竭风烈,所以行军还要陆途才能得于稳妥。稚恭不知都下变故详情,急切之下准备难免不周,先以寡众疾行,眼下正是兵疲力微,还须稍作休养,同时再待后继之师。况且历阳转为内镇之后,钱粮调配日渐贫乏,眼下也是诸用告缺,仓促之间实在不宜投入奋战……”
他们兄弟眼下能在畿内取得怎样的成果局面,眼下最重要是来自于皇太后的支持。只有初步立足稳定,随着事态的展,荆州方面给台辅们带来的压迫才会逐渐凸显出来。
所以尽管两兄弟已经决定不能直接参与战斗,但也不敢明确了当的拒绝皇太后、忤逆其意,所以归途中庾冰也是思忖许久,想出一些借口暂作拖延。
听到庾冰这么说,皇太后不免大失所望。琅琊乡乱消息传来伊始,她的确多有惶恐,可是在冷静下来后又不乏期待窃喜,认为这是一个顺势彻底剪除王家的良机。
要知道琅琊王氏可是深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甚至连死去的王导哀荣都不愿给予。此前强拖下来,已经被台辅们频频入劝而有所动摇,恰逢此时王家子弟自己作死,这让皇太后看到了为先帝报仇雪恨的可能!
临朝年久,她自然也知道当下朝局风气氛围,台辅们虽然乐得帮她打压王氏,但若说真正动手诛杀整个琅琊王氏,这些人肯定会诸多推诿、拒不执行。
外人或许以为她强召庾翼入都是因惊弓之鸟的惶恐,但事实上她就是要用自家兄弟彻底干掉王家。
当然,时局中也不乏风传言是琅琊王氏与庾翼隐有苟合,但这在皇太后看来也是一种中伤,要知道那个集聚乡众作乱的王允之,他跟庾家可是有着杀父之仇。以己度人,这两方怎么可能达于共识?
这些年来,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皇太后不是没有见识过,深信这无非又是另一次台臣们阻止她起用母家的一种谋算。只是如今,她怎么可能再轻易受人摆布。
但在听到庾冰诸多陈言,只道不能出战,皇太后心内便生出极大的不满,张口便准备呵斥,但转眼就看到尚在殿上的皇帝,也要给庾冰保全些许长辈的体面,于是她便让皇帝先行离开。
待到皇帝离殿之后,皇太后脸色才蓦地一沉,指着庾冰说道:“眼下家人私话,我也就不必讳言。季坚你近年来常住都下,我和你也常有见面,往常你多在我面前陈词言是徒具报国之志而不得王命所用,庭门共同生长,我难道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大概你自己心里也是怨我这些年只重姻亲,不眷家门,但我往年难道就没有信重母家,结果兄弟以何报我?我一身安危荣辱且不论,社稷险要崩于我家门之手,巨恶已经曝于当时,至死不能安息。我若再不顾时论物议,继续将兄弟强引于内,这与败坏社稷祖业的邪妇何异?”
听到皇太后语调渐趋冷厉,庾冰额头上也涌出了一层细汗,实在没有想到皇太后反应居然如此激烈。
他刚待要开口圆说几句,可是很快皇太后的声音便又传入耳内:“人非草木,岂能无顾人伦亲情?所以我一待见到机会,也想安排家人为用,积累薄勋以弥补家门旧错。为此甚至不顾台情群扰,私作乱诏相召,结果你却道我不能为战?”
“历阳百乏,张口即出,那你告诉我,稚恭这些年在历阳做了什么?又有什么脸面说久怀报效心肠?全然无用于事,我要其心肠何用?”
皇太后讲到这里,脸色更显铁青:“当下局面纵有危困,难道还能更恶于当年旧厄?当年我家贤婿维周是以何等微力赴险定乱,你现在却要道我出战无能?若是不能出战,稚恭过江又是为的什么?何以贤良俱出别家?那季坚你来道我,你又有什么资格内怀不平?”
庾冰听到皇太后如此穷厉斥问,一时间已是大汗淋漓,更加口不能言,只能免冠连连顿,道是一定尽快督促庾翼出战琅琊,且先将眼前应付过去。
听到庾冰这么表态,皇太后才面色稍霁,也觉这一番话有些严重,下令让庾冰归入席中,才叹息道:“我有此厉态,又何尝不是困于大兄旧恶。若我兄弟俱都高才长进,我不至于如此疾困,譬如往年中原捷事若能成于我家,我更能俯仰无愧于晋祚祖宗并世道上下,国事尽托我家绝无迟疑。”
皇太后自觉语气变得缓和,但听在庾冰耳中仍觉刺耳,这不啻于在说他们兄弟给她贤婿沈维周提鞋都不配,根本就没有开拓之能。
略作沉吟之后,庾冰才长叹一声说道:“我也诚是才庸胆怯,辜负阿姊亲昵信重,但若论及报国偿罪之心迹,也实在不后于人。今次之所以短困难行,又何尝不是为奸谋所陷。稚恭远来,并无驻处,也只能暂借沈司空别业以用。然则沈氏别业珠玉毕陈,唯乏粮货,使稚恭将士饥馑,无以为食……”
皇太后听到这话,便也皱起眉头:“沈氏亲宗豪富可夸,怎么会短于物用?”她倒并不觉得庾翼占据沈家别业有什么不妥,毕竟都为国事,借也就借了。
终于将话题引到这里,庾冰自然不再留力,不独倍言粮困,更对沈氏别业那坚堡布局大加渲染,而言外之意无不在暗指沈充在近畿经营这样一个地方,肯定是没有什么好心肠。
所谓积毁销骨,皇太后早对沈充不满,听到庾冰这么说,脸上厌色自然更加明显。
不过此前积攒的许多怨气都在庾冰身上泄的差不多了,这会儿情绪倒是不甚激烈,只是望着庾冰语重心长道:“你也不要长论人非,不察己过。维周他虽然生于卑劣门户,但却能自作奋进为社稷贤臣,海内俱夸。由人及己,我家虽有大兄旧恶当先,但只要兄弟继力奋求,来年未必不能再作伸张!”
眼见话题又落回自己身上,庾冰也觉讪讪,忙不迭点头应是,心内也在思忖该要怎么应对皇太后如此强烈的督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