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码在一般人看来,梁公归都这第一天算是过去了。除了都内民众们表现的过分亢奋之外,其他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甚至就连沈哲子这个身处暗潮漩涡核心中的人,也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明显的异常,他的确是已经累了,早早便已经入睡休息。
第二天,沈哲子又是循着往常作息起个大早。当他洗漱完毕准备用早餐的时候,随员中有的还是宿醉未醒,有的则漏夜未归。这倒也谈不上什么疏忽职守,他们今次归都,与都中时流交际本也是任务之一。
所以沈哲子用餐的时候,只有李充等寥寥几人在席中陪同,顺便交流一下昨日所得,气氛一时间倒也轻快。
用餐到半途,门下突然来报,言是北军宿卫将领桓温求见。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夹菜用餐的手突然顿了一顿,继而望向李充。
李充脸色也是微有异变,大都督归都,一切起宿行止俱有章程,甚至就连哪一部宿卫负责安保,都标注的清清楚楚。这其中并无北军,如此一个关乎安危的问题岂能怠慢,李充当即离席而起,吩咐亲兵入内候命,自己则速速离开,去找负责接待的谒者询问交涉。
沈哲子在席中默然片刻,将昨天到现在的事情稍作梳理,然后才让人将桓温请入。
不多时,披挂整齐、已经不乏老成姿态的桓温便行入室内,看到坐在席中的沈哲子,他脸上闪过一丝颇为别扭的尴尬,但还是上前以军礼而见:“末将参见大都督。”
“昨日我尚因久别微憾,不意今日就见到元子兄。元子兄不必多礼,快请入席。”
沈哲子脸上露出几丝笑容,抬手指了指身畔不远处的一个空席位。
“末将职事所系,实在不敢怠慢。奉领军之令,前来大都督廊下候命,冒昧入见,已是叨扰,岂敢再扰雅致。稍后大都督入通苑觐见,末将持戈护从,入内稍禀,请大都督再从容用餐。”
说完后,桓温便小退一步,侧立于下,待见沈哲子点头,才又施礼退出。
生这种变故,沈哲子便也无心用餐,让人撤下餐食,然后便坐在席上饮茶等待。
又过了一刻多钟,此前离席而出的李充才又返回来,身后跟着两人,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乃是负责安排他在都中起居行止的光禄勋所属谒者仆射,另一个则是一名戎装将领,正是时任北军中候的赵胤,也就是桓温口中所说的领军。
那谒者入内之后,便稍作陈述解释,言是没想到梁公归都竟然引如此大的场面,使得左近防卫压力大增,因此北军中候赵胤主动请缨抽调所部宿卫前来担当护卫工作,因为梁公已经休息了,所以没有提前通告。
那赵胤这会儿也是不乏局促的站在堂下,当沈哲子望向他时更忍不住呼吸都慌乱几分,甚至见礼的时候都有些不知所措,该以何种礼节相见。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便忍不住一叹。他与这赵胤虽然乏甚接触,但也不是没有见过。此前最近一次接触便是早年苏祖之乱时被庾亮胁迫着逃离建康的路上,也正是庾亮死的那时候。
那时候的赵胤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名将,但也自有为将者的勇武气概。可是现在看来,这就是一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老头子,以至于甲胄披挂在身都显得有几分不协调,更没有一点作为宿卫高级将领该有的气概。
身位、环境对人摧残之大,一至于斯!
“有劳赵侯了,其实我今次归都,本为复命,竟因此叨扰都中一众同僚俱不安宁,实在惭愧。”
沈哲子从席上站起来,撤出主席,然后再请赵胤入座。虽然眼下际遇已有天壤之别,但赵胤毕竟还是宿卫排名前列的将领,沈哲子若还安坐席中,那就太托大失礼了。
“梁公言重了,同为披甲王用,梁公在北屡创殊功,似我等宿卫之众,不过庭下力用,能够为梁公安宿警戒,已是幸甚。”
赵胤说这几句话,已是频频拱手,姿态更是放得极低。
接下来几句交谈,沈哲子也在认真打量这个赵胤的神情,现其人似乎真的还不清楚自己已经被牵涉到多么敏感危险的处境中,甚至言中还多有暗示,希望将自家子弟送入淮南效力。
这算是一种废物利用吗?
沈哲子就算有什么话,也不至于要跟赵胤这个糊涂蛋讲。而且再退一步,就算赵胤迟钝到还没想清楚他处境的不美妙,但能够被牵涉进来,也就不值得沈哲子再对他做什么提醒。
时间很快就到了上午,也到了沈哲子该要出行的时刻。他今天倒没有什么特殊任务,不过是前往通苑去拜见皇帝而已。
皇帝亲政之后,通苑也被再作修建作为一座别宫,一般用作召见宗亲、贤名处士等不算太官方的场合。这在正式朝觐前的一次会面,也是皇帝主动要求。沈哲子对此倒也不乏期待,他也想看看这位皇帝在真正接掌整个帝国后,又被世道带来怎样的变化。
只是原本这个比较轻松的私密会见,却因为北军的意外出现而蒙上一层阴霾,更让沈哲子心内积下了不小的怒气。
当沈哲子动身时,今次随员班剑甲士俱都列队护从。赵胤等宿卫将领们在看到这些淮南精锐那锐不可当的气势后,也忍不住连连感慨。桓温脸上则流露出几分萧索的复杂神情,只是不知心内有没有后悔此前的决定。
通苑与覆舟山别苑相隔倒是不远,绕过两座王公园林,途中再行过青溪上的廊桥,便抵达了通苑的外围。
赵胤就此停住,引众队列道旁,对沈哲子摆手笑道:“我便将梁公引至此处,稍后梁公离苑时,可使人来告,我再亲送梁公归于宿处。”
那宿卫哪里是一个宿卫大将该有的,分明是将自己摆在了沈氏家兵部曲将的位置上,甚至就连桓温等部下将领们脸上都流露出几丝尴尬,深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身位大失的上官而感到羞耻。
“赵侯亲送至此,已经令我受宠若惊,岂敢再作叨扰。奏对在即,不敢长谢,待到来日得暇,必定过府拜望多谢。”
沈哲子也抬手抱拳,对赵胤说道,然后目光及于桓温,笑容更显和煦:“元子兄,稍后再会。”
桓温连忙抱拳回应,只是心弦蓦地一颤,因为这笑容看起来和煦,但都浮于表面,仿佛一层面具一般。
一直等到沈哲子并其班剑随从进入通苑,他才行至满脸笑意的赵胤身边低语道:“将军,梁公入都,宿卫何部护从早有定规。突然调用我部,实在是有些……”
“原来元子你也有所察觉,唉,我知你与梁公多有旧谊,本身又是忠烈余后,有的事情也就不必再瞒你。如今内外颇有分持,我等宿卫名为在戎,实则莫测啊。戎行多年,我奉劝你一句,少涉纷争,多逐事绩,这才是我等武人立身根本。我也是颇费手脚才得到这一与梁公稍作亲近机会,你们各位不妨各显所能,若能得于梁公所重,就此跳出京畿泥潭……”
赵胤一副颇有得计状说道,眉目间也流露出几分蹉跎多年的落寞。
果然!
桓温其实早察觉到这当中不妥,此前先一步去拜见梁公,也是希望从梁公待他的态度以了解更多,可实在乏甚所得。如今听到赵胤一副忧叹语气,似是心灰意懒想要借力梁公以远离江东权斗漩涡,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算入彀中。
当下这种微妙的态势,其实桓温也只是隐隐略有察觉不妥,似乎有什么潜流在酝酿。但究竟哪里不妥,又会引什么样的变故,凭他目下的身位和阅历,也很难猜度清楚。
他只是存了一份小心,立在道左思忖自己是否被卷入其中的可能。毫无疑问,这暗流当中埋藏着什么,梁公比他要清楚得多,尤其刚才那种和煦而又生疏的笑容,更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
终究还是自己身微智浅啊!这种明明已经身在其中,但却根本不知将要生什么的感觉,对桓温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折磨。而这也更激了他内心深处,迫切想要有所作为的强烈愿望!
正在这时候,通苑内里突然爆出一连串的杂乱异响,兵卒们跑动声、呼喝声乃至于隐有金铁交鸣之声!
“生何事?”
听到那异响,刚刚准备离去的赵胤脸色已是惶然大变,至于其他北军将士们也都惊慌不已。
桓温这会儿也是手足冰凉,双腿灌铅一般沉重,木然随着北军同袍们向通苑内冲去,心里则一直在疯狂呐喊:究竟生了什么事!
北军将士们蜂拥而入通苑,旋即便见迎面园圃之中冲出一队劲卒,正是此前簇拥梁公进入通苑的班剑卫士。
而梁公沈维周,被这些人团团包围在当中,俊美脸庞再无一丝雅致,脸色铁青,两眼几欲喷火,显然已是愤怒到了极点!
眼见这一幕,那些北军将士们一时间更是惊惶无措,而作为主将的赵胤更是紧张得瑟瑟抖,甲胄兜鍪下冷汗汩汩涌出,整个人水浸一般湿透。
正在这时候,后方也涌出一众卫士,各持刀剑枪戟,隐隐然与闻讯涌入通苑的北军将士,将梁公沈维周并其卫士们夹在当中。
无论是何人,在见到这一幕后,只要对时势稍有了解,绝对会震惊得瞠目结舌:在这天子近苑中,两队宿卫将士将一位手握重兵的外藩强臣并其卫士团团包围在当中!
“弃械,弃械!速速弃械!”
桓温这会儿总算恢复些许理智,很快便现当中的玄机,眼下局面看似凶恶异常,但事实上无论是梁公的护卫并后追出来的那些宿卫将士,俱都是手持木制的礼器,而真正手握杀人凶兵的反而只有他们这些闻讯冲入的北军将士!
这会儿人人都是茫然,听到某一个准确指示,俱都下意识听从,忙不迭将手中刀兵忙不迭丢弃在地,甚至包括另一面那些手持木制礼器的宿卫们。
一众人分成三波对峙,通苑内气氛一时间沉重到似有千钧之重,根本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要怎么做。
正在众人俱都呆若木鸡的情况下,梁公沈维周排开身边班剑甲士,缓缓行至后追来的宿卫们面前,而后做出了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素以俊雅著称的梁公,抬腿一脚将一名站在宿卫当中的礼官踢翻在地。
“王师将士屡战江北,痛击胡逆,义血抛洒,以性命擎助晋祚复兴,难道是为尔等悖礼恶贼所战?”
沈哲子一脚踢翻那名礼官,犹不解气,语调更是愤怒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