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沈劲又回到了千金邸别业,虽然只离开了短短几天的时间,于他而言却如数年那么漫长。
当坐骑迈着轻快的步伐行到庭门前时,他眼眶都变得微微湿润起来。过往在他看来有些寡淡无聊的别业周遭风光,如今只觉得分外亲切。
“阿鹤郎君这是怎么了?”
庭门内有人趋行而出相迎,见到沈劲有气无力的趴在了马背上,当即便惊了一惊。在他们印象中,这位小郎君向来活力四射,出入都是神采飞扬,少有眼下这种无精打采的模样。
因此几人忙不迭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将沈劲搀扶下马,紧张的询问沈劲到底哪里感觉不妥。
“我没事,你们也莫来烦扰我。赶紧备好精细马料,子时前我还要归营。”
沈劲有些烦躁的推开几名家人,与一同返回参加家宴的母家表兄相携往庭内行去,两人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令人担心。
这会儿,受邀的亲友也差不多都已经到来。像是前日就赶来寿春的庾条,以及本就在都督府任事的庾彬、温放之并沈氏本家一些年轻子弟和一些淮南属官的子侄。虽然已是从简,但也有三十多人。
一众人眼下都在前庭厅堂内闲聊,等待大都督并淮南王归府。
沈劲行至厅外,听到里面传来的欢笑声,那已经黑瘦了一圈的脸上难免流露出些许羡慕,但还是打起精神,挺起胸膛迈入厅中。
厅中众人看到沈劲行入,年长者如庾条尚是矜持,其余少年们已是拍掌欢迎起来。
沈劲上前向庾条并几位族叔见礼,庾条倒是没有什么长辈的架子,上下打量沈劲几眼,笑语说道:“往年我随维周入乡,犹记得阿鹤尚是蹒跚行步幼小儿郎,倏忽间已经长成王师行列猛士,想必不久之后也能捷报传名了。司空诸子并秀,平生足慰啊!”
沈劲听到这话后,嘴角不免又抖了一抖,原本他也觉得自己名著捷传之期未远,可是……一把辛酸泪,不忍细思啊!
沈劲并其表兄魏腾入席后,周遭少年们难免好奇询问他的戎旅经历,包括广陵公陈逵都颇有好奇,但两人俱是神态肃穆,只摆手言是戎务秘密,不敢轻泄。这种神秘姿态,不免又勾起了旁人好奇,言谈中对沈劲能够超格入伍之事极为羡慕。
过不多久,沈哲子与淮南王终于抵达别业。稍作寒暄见礼,家宴便正式开始。
淮南宴饮之风本就不如都下兴盛,兼之公主虽然出月,但也不好过分喧哗,并无歌舞助兴。不过宴席中气氛倒还不错,在座者多是各家亲友年轻子弟,没有太多成年人的那种城府顾虑,淮南王虽是身份尊崇,也不足震慑得他们拘束不安。
几杯果酒浅饮,便有人好奇打听今年北伐各种事宜。在这种私密家宴氛围里,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多顾忌,便捡着一些勾人兴致的战事浅作叙说。
一众年轻人们自然听得惊叹连连,像是王师大军威进,石堪数万众弃械溃逃,那种宏大的场面在脑海中稍作想象,便难免心旌摇曳,击掌盛赞,更加惋惜于自己不能身临其境,亲眼见证如此辉煌时刻。
眼见大都督如此和气,年轻人们更加少有约束,又有人想起沈劲刚才故弄玄虚的模样,便指着他笑语道:“阿鹤你已是我辈先达,未来肯定也要先人一步斩获殊功,届时再来欢聚,可不要因功远众,秘而不告啊!”
沈劲入席之后便一直沉默,只是埋头吃喝,乏甚存在感。此时听到旁人调侃,便抬起头来,仔细的吮去手指上的油光,满脸哀怨的望向阿兄。
沈哲子也转头望来,眼见沈劲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已是忍不住笑起来,而后才正色道:“日间你营兵长入见,言是你入营以来表现尚可,我还无暇细审真假,你也要谨记不可懈怠。辎营事务虽然繁重杂芜,但却关乎军事根本,最能予人磨练,若有疏忽轻慢,所祸尤其深远,其罪也要比之行令更重!”
沈劲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充满委屈,他满怀壮烈入军,是梦想着上阵杀敌,结果却被入辎重营里,全无什么金戈铁马情怀,任务繁重至极,而且都有严格时限,一旦完不成那就要全营共罚,就连他这样的小兵长都要抡起膀子搬搬抬抬,可谓苦不堪言。
刚才旁人询问营中事务,他闭口不言又哪里是因为军务保密,完全就是羞于提及。
这会儿又听阿兄这么说,已经忍耐不住忿忿道:“阿兄你是根本不信我有烈气勇才,我自问也是弓马娴熟,你偏要将我用作役力!这对臂膀强挽一石都有余力,却只能每日搬抬麻包谷垛,我苦练数年技艺,难道只是为了躬身苦役?”
众人听到沈劲这番忿言,俱都大感诧异。他们本来以为沈劲在这一时刻入伍,无非是为了镀金分功,毕竟眼下河洛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待到彻底定论时,只需要稍有笔墨偏顾便能给沈劲争取一个不错的起点。
类似的事情,实在再寻常不过,他们今次参加这一次家宴,也未尝没有此类想法,希望大都督稍作关照。可是听到沈劲这一番控诉,以及短短几天时间里便黑瘦着形的样子,似乎与想象中不同啊。
沈哲子闻言后则笑语道:“早前你来请求入伍,可是保证听从安排。你与余子有何不同?若是辎营辜负了你的良才,要不要我为你高配部曲,直闯襄国擒杀季龙?”
沈劲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涨红起来,还来不及开口反驳,坐在他旁边的表兄魏腾则抓住他手臂大叫道:“什么?原来我们这番遭遇是阿鹤你主动求来!你不是说……”
沈劲闻言后更显羞涩,头颅几乎杵进食案底下,此前他也是一番好心向阿兄举荐友人希望能共同进退荣辱,结果一群七八人全都被配进辎营里做苦力。如此待遇,他自然再羞于表功,在众人面前只说因为他们在馨士馆学业太劣,因此才要受此惩罚。
魏腾明白始末后可谓欲哭无泪,本来他还因为正在受罚而不敢孟浪,这会儿也无暇埋怨沈劲,只是眼巴巴望着沈哲子道:“表兄,我可从未想要入营历练,只想在馨士馆进学广识……每读新篇,喜不自胜!”
说话间,他拉开衣襟、卷起衣袖,露出身上那些青肿瘀伤痕迹,颇有触目惊心之感。众人眼见如此,才知大都督将他们派去辎营可不是作态,而是真的当作苦力在使用,一时间也是不免凛然,更加无人见笑魏腾的诉求。若是换做他们,只怕一天都熬不下来。
眼见这一幕,淮南王也下意识望了沈哲子一眼。原本他与众人想法类似,甚至由于沿途属官们的进言而对沈哲子颇怀怨气,以自身权势带契自家兄弟,却要强阻他北上分功。如今看来,他对这个姊夫了解还是不够深。
庾条也在席中笑道:“维周,你也不必训令过苛。阿鹤他生于如此门户,父兄俱为社稷臂助,他这后进既然养成才力,自然也要更多尽力报效才能不负皇恩。高门壮子,贬作役力,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小舅也无需为这小子美言,正因生于此种门户,他才幼来所见都是浮华,不知此世生民艰苦。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事凶险又岂止于胜负,与其纵之战阵孟浪而害人害己,我倒更希望他能知难而退,长以此诫。”
讲到这里,沈哲子在席中一指表弟魏腾问道:“这么说,仲奴你是打算弃甲归学了?”
魏腾听到这话后倒是顿了一顿,内心而言,他自然不愿再回去做苦力了,但既然一同入营总要讲个义气,于是又转望向沈劲道:“阿鹤你呢?”
沈劲低头默然片刻,然后才抬头道:“这种闲言也不必问我,我今夜席上滴酒不沾,就是担心饮醉误了归期。但阿兄你也该许定一个标准,难道我们就要一直积攒劳用?”
沈哲子听到沈劲这个回答,倒是不乏欣慰,继而回答道:“你入伍之时,营主难道没有教你规令?似你这等营卒,进退如何哪须我来过问,安心任事吧。”
等到这一插曲后,宴席间气氛稍有回落,沈劲这番遭遇打消了这些亲戚人家混入营中躺功的念头。但也有人不死心,凑过来低声询问沈劲营伍生活究竟如何。待听到一些细节之后,仍有人不甘心放弃这个亲近机会,表态希望能够进入军中磨练。
对于此类请求,沈哲子也都来者不拒,只是吩咐他们来日持帖参加遴选。有志气是好,但也要量力而行,如果本身材力不达标,送他们入营反而是害了他们。
宴席中途,兴男公主并小儿阿秀也都露了一面。席中众人除了亲戚门户就是通家世好,倒也没有太多避讳。
宴饮之后,庾条并淮南王等亲厚几人留宿下来,余者便各自告辞。沈劲临走时,吩咐家人将各类吃食装满几个大皮囊准备带回营中,他在营中少有优待,饮食更是乏味,下一次还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大朵快颐。
在临出家门之际,陈逵行至沈劲面前,正色说道:“阿鹤,以前我倒是小觑了你。你能不作自矜,甘心躬劳,这一点我反而比不上你。”
“哈,我辈当以壮阔自标,长短随性伸缩,何须旁人审望臧否!”
沈劲闻言后哈哈一笑,继而不乏豪迈的翻身上马,待到行入夜幕之中,才神色幽怨的望向魏腾:“表兄你是不是蠢?当时阿兄已经问你意见,你又问我做什么?那种场合里,我还能怎么回答!你们若都退了,阿兄也不会再独惩于我啊。”
魏腾听到这话后,嘴角便抖了一抖,一个白眼回应过去:“若不是你偏要隐瞒自己错处,先作几声通气,我何至于失了应对!”
“罢了,无知也是福气。回营之后也不必多说,瞧着那几个蠢物每天苦累自罚,这一份喜乐你我共享吧。”
沈劲幽幽一叹,苦中作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