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语调虽然轻松,但沈劲闻言后脸色却垮了下来。刚才在宴席中,他已经听说杜氏家眷已经过江,杜家小娘子正陪着他家嫂子待在梁郡城里。
换言之,沈劲作业无论完成的怎么样,再过不久他都可以跟杜家小娘子重逢,完全不需要挖空心思的作弊。而且老实说,他真不觉得自己的作弊手段能够完全瞒过阿兄,此前是没有办法了才搏上一搏。如果就这么将自己的作业交上去被看出破绽,反而有可能激怒阿兄。
所以,他原本是打算悄悄溜了,赶紧将自己的作弊证据处理掉,拼了一夜不睡赶工自己完成作业,明天再上交。如此一来,就算不出色那也没什么。
沈劲那里还在打着主意该要怎么应付过去,其他少年们已经次第上前将随身携带的作业交了上去,尤其谢万那个家伙还搞不清楚状况,站在那里对沈劲招手道:“阿鹤你还愣着做什么?在学舍里你还提醒大家要带上课业,难道你自己忘了?”
“阿鹤怎么会忘,我是眼见着他将课业带上的。”
桓豁咧着嘴笑道,他也算是讲义气,知道沈劲为了这一份课业可是煞费苦心,完成后也跟自己等人炫耀好几次,自然也希望沈劲这一番努力能够早被驸马见到。
沈劲听到这两个看不清形势的蠢物对话,简直恨得牙根痒,这一问一答将自己退路借口全都堵死,更加感觉到跟聪明人做朋友的必要性。眼见阿兄视线渐有狐疑,他才干笑一声,挪步上前掏出他的作业摆上去:“我怎么会忘了呢……”
交上作业后,他便垂着退到一边去,甚至不敢去看阿兄眼神,桓豁还在那里与有荣焉道:“驸马离镇这段时间,阿鹤可是没有懈怠,我们能够完成课业,阿鹤也都指导良多。”
这话倒是不假,沈劲凭着那刻骨相思的热忱,对这份作业不可谓不用心,可惜许多想法都没有什么开创新,于是就都便宜了身边人,而自己则要沦落到要去抄袭。不可言之不努力,只是对自己要求太高,结果将要弄巧成拙。
十几份作业摆在案上,沈哲子先拿起谢安那一份阅读起来,对于这群少年们,沈哲子最看好还是谢安,甚至还要超过自家的沈劲。虽然他并不迷信什么名人,而且成长环境生变化后人最终会拥有什么样的才能也是莫测,他的出现可以说是完全改变了谢安的成长和学习环境,但他相信以谢安本身的禀赋,应该还不至于让人失望。
整篇文章并不算长,统共不足两千字,抛开内容先不谈,单单章句用词等方面便可见考究用心,峥嵘渐露。至于内容方面,论点论据也都非常扎实,层层铺开,视野由小及大,广采时证,不以孤例高标,有一种兼容并包的气象。
沈哲子之所以布置这样一个作业,其实主要考校的还是这些少年们视野格局以及认知模式,也并不奢望能从当中现什么精彩绝伦的观点思路。比如谢安这一篇文章偏向于先攻三台,从礼、法、人、地等多方面进行论证,而且各自都成道理,在这样的年纪而言,已经算是极为出色。
人只要能够树立起一个格局宏大的认知模式,那么无论出点在哪里,最终成就都不会差。视野越开阔,能够获取到的资讯就越具有多样性,对人事的认知也就越深刻,格局越宏大,可塑性和容错率也就越高,一旦获得新的认知资讯,也能更及时的进行自我反省和提高。
沈哲子手捧谢安的文章,将他唤到近前来,将他文中内容逐字逐句拆解开仔细分析,其中的优点和不足都给他圈定出来评价一遍。谢安在席中倾身认真听着,同时心内也不乏惭愧,他自觉得对这篇文已经用心良多,在他自己看来已经非常的出色,但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不足是他懵然不觉的。
沈哲子倒不是真的水平高到能够对谢安传道授业,他的优势在于他的知识体量大,当世几无无人能及,所以在论述一些问题的时候,能够采用的角度和思路之多,也是时人所不及的。但若言道精深程度,当世许多人见解都要比他深刻得多。而他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模式,对于还在成长和积累期的少年而言,就颇能树立起一种高屋建瓴的形象,也能让人得到更多启。
除了谢安之外,其他少年们交上的课业,沈哲子也都观看一遍,稍作指点。说到底,这一个命题对于这一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还是太大,所以结论如何根本不必讨论,值得重视的是他们得出结论的过程和力据。
其实不独独只是这些少年们的课业,包括时下淮南镇中诸多人议论纷纷的淮南后续战略方案,无论是怎样的看法观点,沈哲子也都是采取姑妄听之的态度。这倒不是因为他刚愎自用,而是因为从他选择将淮南作为主基地来经营的时候,淮南下一步的目标便已经确定,那就是先定河洛。
至于下一步再怎么做,说实话他自己也拿不准。因为先定河洛,这一目标能够完成的话,本身就是时局中的大变量,会给时局带来怎样深刻的影响,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他自己都不清楚,也并不认为时局中有人能够清晰明确的分析明白。从历史中总结经验教训,这是智者能够做到的事情,至于基于历史规律而去推测后代天命如何,那是算命先生该做的事情。
关于战略层面的讨论,最著名莫过于三国时期的隆中对,到了后世通过各种演绎,简直达到妇孺皆知的程度。但沈哲子一直觉得隆中对最伟大的意义在于能够在混乱无比的世情下总结出一条看似可行的道路,而不在于这条道路本身如何。
人总乐于夸大人或事物对世道的影响,而忽略实际处境中所需要面对的变量和操作技巧。比如在当下,讲究内外事务决于几家,荆、徐安则江东安。作为一个议论者,这样讨论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一个实际操作者,如果不能因于实际的情况而有灵活的应对,一定要去强求怎样局面的话,无论构图再怎么美好,即便是达成目标,最终都只会是一潭死水的局面。
如果说门阀是一种腐朽的制度,那么科举的出现、儒家的兴盛,最终也没能创建出万世一系的兴盛不衰的世道。尤其宋儒向来被推许作格局气象最宏大的一代,其中比较著名的横渠四句以及王安石的三不足论,说到底只是话语权陡然扩大之后一种近乎忘形的癫狂而已,盲目夸大自己的能力。
但事实上人尤其是一小部分精英人群,能力和影响力都是有极限、有兴衰的,气象宏大恨不能改天换地之后,到了明儒,已经有种破落户的撒泼味道。而到了后世,当技术有了快速的推进迭代之后,这种起于草莽、盛极而衰的现象更是屡出不绝。
人力有限,世道同样有其惯性,所以沈哲子向来不热衷于制定什么大目标。基于当下的实力,能够做到哪一个极限,那么就竭尽所能的去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但如果在起始点就只盯着千里这一个目标,要么绝望,要么癫狂。
沈哲子因为这些年轻人的课业而生出许多遐想,而站在下方的沈劲也是浮想联翩,眼见着阿兄一个个点评同伴们的课业,却迟迟轮不到他,这种感觉就像是屠刀高悬头顶但却迟迟不落下,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这种等待的过程却实在是煎熬。
终于,沈哲子拿起了沈劲那一份作业,看到开篇第一句话,坐姿便忍不住端正起来。
“三代之弊,崩乎朝夕,沸沸汤汤,士困民疾,狐鼠入社,社稷黍离,此诚狼伺虎窥之局……”
黍离之歌,忧郁之曲,向来被视为亡国之调,自然代指当下世道。所谓三代之弊,在时下也不算是生僻之论,世族豪宗,并非兴于一时,胡众内迁,也是长久以来的隐患,东汉以降各种社会弊病,累积到中朝一世完全爆出来。而当国的司马家在后世之所以如此遭受诟病,不仅仅只是能力不足,连气节都欠缺,所谓活得混沌,死的憋屈,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洗地的余地。
看到这一句话,再往下沈哲子已经不必再看,因为单单这一句,已经不是当下沈劲的水平。不过他还是认真看了下去,并且不时提笔在纸上勾划,等到从头到尾细览一遍,然后再抬头将沈劲招至面前,将这份作业递了过去,问道:“有没有遗漏?”
沈劲接过作业垂一看,额头更是涌出冷汗。他虽然作弊,但也是花了心思,谢艾帮他写出的底稿并没有完全照抄,而是挑选其中自觉得比较亮眼的字句摘抄出来,然后自己再填充衔接。可是现在他所摘抄的内容,从头到尾无一遗漏被阿兄划了出来,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露了馅。
“阿兄真是……没了,就这些……”
他抬头干笑一声,准备吹捧阿兄几句,待见沈哲子稍显严厉的眼神,顿时将讨好的话语咽下去,乖乖承认道。不过心内也不乏沾沾自喜,因为阿兄所划出的内容,有两句是他自己所作,可见愚者千虑也有一得,他并非一无可取。
“原作在不在身上?没有就抄写出来。”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放弃无谓抵抗,乖乖将谢艾所写的原文从怀里套了出来。有这样近乎妖孽的阿兄,他也是饱受压力,一早就做好了露馅的准备,也算是准备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