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宛丘,乃是羯胡大军南下最新的据地。
整个宛丘,已经化身为硕大无比的营盘,容纳了十数万羯胡中军,以及几乎倍余的劳役征夫。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却并没有太多混乱之象,也足以看出石虎作为一个军事统帅算是很合格的。
要知道就连早年的赵主石勒,每每御众而出,军纪都是极其败坏。当然这也跟整个石赵国势处境相关,那时候赵主石勒不过是北地群雄之一,麾下将士们对于来日能够走到哪一步都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和充足的信心,因而在私欲方面便有些不加节制。而石勒为了笼络于众,也不能以严苛的军令去管教约束将士。
可是如今中原已经建制,赵主已登尊位,那么方方面面自然都要创制礼法,诸事都纳入规矩之内。以往的争胜决勇之军,如今已成安邦定乱之师,军纪自然也就变得较之以往要严明起来。
中山王石虎的宿营,被安排在一处双溪绕流而过的高岗处,左近绿树青葱,竹林新翠,可见郡国官员们在准备宿处的时候也是用了心。
早前一场暴雨,高岗上遍覆草毡麻毯,雨过之后,草毡之类俱被卷起,步行岗上,脚下并无潮土稀泥扰人兴致,耳闻目见却是一副风吹雨打之后、天地焕然一新的清爽。
然而这样妥帖的安排,却不足以让石虎心情好转起来,仍是满心的愤懑羞恼。大帐内外多有侍立之众,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而在大帐外的空地上,正有数名将领被反缚双臂,旁侧则有赤膀力士抡起竹杖抽打其人肩背。
竹杖落下时,便传来清脆的击打声。而遭受惩罚的众将,或是闷声冷哼,或是惨叫求饶。这一番责打不知持续了多久,那几人肩背俱是抽痕累累,甚至已经有淤血沁出,竹杖每一次起落都有点点血星洒落。
过了大半刻时间,高岗下传来急促马蹄声,而后便有两员战将一前一后在坡下飞奔上来。
眼见来者行至近前,那已经被抽打涕泪横流的张雄顿时便对着前一名战将高呼道:“阿兄救我、阿兄救我……”
行上高岗的这两名战将,前一个名为张豺,乃是中山王石虎心腹部将,不同于帐外受罚那几个新起之辈,张豺早在与汉赵的战事中便声名鹊起,如今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也是中山王义从大军的具体指挥者之一。后一个名为陈光,原为祖约部将,后来反叛祖约投于石赵,便被任命在豫南宛丘镇守,如今负责接应大军诸事宜。
张豺、张雄便是嫡亲兄弟,此时看到幼弟如此凄惨模样,张豺心内自有几分不忍,然而身在大王帐外,他也不敢流露太多情绪,只是横眉怒视负责抽打行刑张雄的那名力士一眼,继而便收回视线,匆匆往大帐行去。那力士受此警告,当然也不敢再那么恪尽职守,杖落时多有留力,张雄的惨叫声登时便有回落。
二将在大帐外等候了好一会儿,才获准入内。
入帐之后,陈光甚至无暇观望帐内情形,当即便往正位置大礼拜下,头颅连连磕在地上,口中则疾呼道:“末将有罪,虽然已经极力分派人马防守津渡,防备南众舟船入境。但实在境内浮板缺用,难以尽阻舟船捷利之南众,仍有小部探入境中……”
说话间,他才敢偷眼往上窥望,却现待在那个位置上的并非中山王,而是一个面目清秀、轻甲束身的冲龄少年。请罪之声不免戛然而止,再回眼一顾,才现中山王正背对几人立在帐内一个角落里。
他心内虽有尴尬,但却不敢显露于形,忙不迭又转跪向中山王所立方向。还未及开口,石虎已经冷笑起来:“只是因为浮板缺用,才让吴军深入此境?这么说倒是国中大军扰了你这边将安宁?若非舟车征用太多,凭你之能足以将吴军顽拒境外?”
听到石虎语调不善,陈光额头上都已经沁出冷汗,帐外那些亲信之众做错事都要遭受如此刑罚,他一个贰投之将若让中山王怒起爆,即刻收斩于帐外也是极有可能啊!
于是他便再也不敢多言,只是以头口地,整个大帐里都响起砰砰闷响,直涌的冷汗竟然在身下汇成一摊!侧坐在正席上的少年眼见到这一幕,眸中已经跃动起些许噱意,但很快便又敛起,将书案上一些杂物整理起来,捧在两手间悄无声息退出大帐。
张豺这会儿肃然而立,小心观察着中山王侧脸以猜度其人心情,过了一会儿才行上一步,小心翼翼道:“前锋诸将,激勇行军,受命所在本就是清扫南贼于淮北游荡之众。地方之权断抚慰,不属其职。晋人多有奸猾,多有刺探阴藏乡野游食之众。军事从急,难免会没有时间细作甄别。南贼沈维周,以此污蔑大军杀良充功,本就是无理悖言,大王又何须因此介怀?”
“杀良充功?杀良充功又如何!大军国战,生民不顺即是奸恶,正宜赶尽杀绝!”
石虎冷哼着转过头来,脸色不乏狰狞,此时帐外叫饶声又传入帐中来,这让他脸上厌色更加浓厚:“这些庸才,也配称为勇士?坚甲、良马、强弓、利刃,凡为军用,无不重赏厚赐!今次猎功于南面,大用于边疆,盼他们能奋勇远慑淮夷。可是这些蠢物,他们却把事情做成了这番模样!非但未能彰显大军天威,反让吴奴笑我!鹰犬之众,残牙钝爪,养之何用!”
张豺听到这里,才知中山王因何恼怒至斯,稍作沉吟后才又进言道:“大王戎行二十年,南北灭敌,东定齐、鲁,西破秦、雍,攻城无数,杀敌亿万,功业之伟,国中无人可为比肩!那沈维周不过黄吻初褪,幼生于南荒蛮夷之地,平生未入中原,凭其庸眼狭念,又怎么能识中国之伟岸英雄!因其狂悖无知,才敢口出狂言。来日大军兵陈淮上,末将亲率一旅偏众,破其寿春所镇,擒下吴奴入献大王,实在不必因此介怀!”
石虎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神态却并未好上多少。
此时仍深跪于地的陈光见状,心念已是一动,继而便壮着胆子说道:“张侯所言诚是,大王之显赫威名,震慑天下,远夷近国,俱有所知。南荒虽是穷土,但也多冠带客寄,那沈维周既然受此重任,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大王威名……”
讲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先是偷眼观察中山王神色,待见其人神态并无多少恼意,这才又开口道:“残晋虽然妄以一隅之土,强拒中国之大,但也绝非昏聩不明,其实南乡也多英士。那个沈维周虽然不是出身华夏冠带旧誉门户,但能受伪主亲昵,拣取为亲,也确是南士中不可多得的俊彦。庸常之卒,难为其敌,譬如早年横行江表之苏峻,万数兵众固守建业之地,却为其人轻骑所破,可知其人绝非寻常之才……”
张豺听到这里,脸色便有了几分不好看,刚待要出口反驳,却听旁侧中山王已经开口询问:“你对那个吴儿沈维周倒是不乏了解,且再仔细道来。”
陈光闻言后,心内才松一口气,暗幸自己算是把握住了这位大王所想。虽然他如此虚夸敌军主将有涨他人威风之嫌,但类似张豺所言一味贬低对方,但若再深想一层中山王的对手乃是那种不堪之众,即便是大获全胜,也不足夸功。而且有那样的庸才做对手,对石虎如此名位之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末将对那沈维周,所知其实也并不全。其人过江入淮之时,末将早已归国,未有对阵。但即便是小闻些许事迹,也能知其人绝非庸众。南国得闻大王督军南来,已是朝野震动,手足无措,若其人无才,也难得受此厚用……”
张豺一直听到这里,才总算咂摸出一丝味道,他只顾贬低那沈维周,却忽略了此人乃是晋国所派以抵御中山王之人。自己言之如此拙劣,不就是在等于说晋国根本就未将大王放在眼中,只是派了一个无知小辈为敌?
明白了这一点,张豺却不甘于附和陈光,仍是冷哼一声说道:“既然未有对阵,那么所言也是不能切实。江东本是狂妄之国,以小忤大,国中又多玄虚妄诞之士,我看那吴儿也不脱此类,只是因亲得用,惊悸于大王盛威,已有几分自弃之念,才敢为此狂言!”
“话也不能这么说,吴国虽小,毕竟也是晋室残余,国中多有养士。主上自有明见,不敢轻视其国,这才尽起国兵,选我为将,有了今次军行。若是寻常可破之敌,我也不必劳师至此。那个沈维周狂言确是可恼,但我大军连营几十里,带甲近百万,强迫至此,他仍敢为此忤逆之声,倒是不可以寻常庸众目之。”
石虎讲到这里,言中已有几分轻松:“不过他究竟有无显才,还要战过才知。以我百胜之众,击其疲软之师,自无不胜之理。他若能稍为进退应对,已经算是难得。若真是南乡少有之贤能,来日身败若肯俯归于中国,未必不可用之。司马家一女可舍,我家未必无女以待贤能。”
讲到这里,他眼中陡然又显出几分不善:“石聪还不入见,莫非是以为我不敢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