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今次归都之人不少,半年之内将战线推进到淮水一线,进展可喜,所以沈哲子也是格外关照,趁着归都报捷之际,让这些跟随他北上的年轻人们都归都过个新年。
如此鄙武世风之下,这些世家子们即便不从军也未必没有出路,未必人人在战场上如龙似虎,不论有功无功,能够在前线待足半年,精神亦算可嘉。奏捷还乡,也算是一桩荣幸之事。
更何况这些年轻人们不乏亲友至交,沈哲子也希望他们归都后能将江北的可喜成果口口相传,让时人更加关注到江北的成果和最新的形势,以吸引更多人力物力过江。
今日众人往东郊游乐,乃是由武陵王司马晞邀请做客。武陵王与沈哲子本就不乏相善,在都中时也多有来往,也颇爱武事,府内多养武士。
今日在别业中宴请豫州诸将,听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大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们讲起江北那些战事,不免颇有神往。
原本宴席气氛也算融洽,可是午后便有都中人前来报信,言道荆州军与豫州军在通苑大打出手,且豫州军吃了不小的亏。
众人听到这消息,当即便怒不可遏,一个个在席中愤然而起,打马回城。待回到通苑,看到自家留守人员头脸多有淤青,甚至还有几人被伤到筋骨,一群人更加忍耐不住,当即便提刀剑往荆州军宿处冲去。
荆州军这里,作为真正报捷使者的陶臻等人刚刚从外间返回,便见豫州军一群纨绔子弟冲向此处,吃惊不小,当即命兵卒拒门而守,彼此隔墙喊话,才知陶斌趁着自己等人不在,已是惹了大祸。
这时候豫州军众人也知陶斌这个主犯眼下出门未归,于是便分作两批,沈牧率人在这里将陶臻等人堵在通苑宿处,让人搬来拒马箭垛,摆出一副强攻架势。而庾曼之等人则唤来通苑管事,径直冲往陶斌去处。
通苑这里已是鸡飞狗跳,陶臻等人任事良久,自然不愿与豫州军彻底交恶,一边努力沟通辩解,又是道歉连连,一边派人翻墙赶紧去寻惹事的陶斌。
看豫州军那副架势,若陶斌真被他们抓个正着,可能性命都有危险。虽然陶侃儿子不少,但也不能因此小隙就在都中任人打死一个!
陶斌与司马勋尚不知通苑那里已经大乱,但眼下他们的心情仍然不算是好。眼下他们正身在秦淮河畔一座景色颇佳的园墅中,这园墅属于观阳侯应玄,但宴席的主人却是应玄之弟应诞,他们的父亲便是已故江州刺史应詹。
今天的客人,除了陶斌等二人之外,尚有野王公世子宋延之,太常华恒子华俊,以及京兆韦昌并其他几家子弟,算是年轻人一场聚会。当中一个长者也无,算起来陶斌已经算是席中年龄最长。
陶斌年纪虽然最长,父辈也正当势位,但坐席却并不怎么靠前。对此他倒也并不觉得什么,毕竟早年虽然也往来京畿,但就连邀请他的人都没有。倒也并非完全轻视出身,因为陶斌哪怕在家中诸多兄弟里都无美名,外人又怎么会对他感兴趣。
来路上陶斌已经对司马勋详细介绍一下这些世家子各自家世背景,不要看这些人并无时下正当势的人家,但其实多多少少都能为司马勋的事情出一些力。
比如主人家汝南应氏,当下的武陵王妃便出自他家。而野王公乃是琅琊王氏姻亲,且与汉沔诸多人家都有颇为友好的关系。华俊之母则是中朝公主,其家也是世祚望宗。
司马勋对此也是谨记在心,他也明白自己眼下不宜过分引人瞩目,该要循序渐进,如此才能一步一步达成所求。
这两人都颇具抱负,打算在今天争取一个好的表现。然而入席之后谈不两句,陶斌便不乏鄙态流露,令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至于司马勋,虽然举止尚算得体,但毕竟生长于关中,不习都下风俗,当别人谈起都下风物时,便与陶斌一同被冷落。
这两人眼下身在席中,但却无人关注,不啻于给满心热切的心情泼了一盆冷水。陶斌难免自我检讨,觉得自己还是过分看重了司马勋的身份,人家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今次邀请,大概还是好奇居多。
至于司马勋,感触则更多。他此前逢迎陶斌,是觉得陶侃势位在江东已是人臣之极,他的儿子入都必然会受拥戴敬仰。结果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陶斌此人实在太劣,偶尔冒出一两句话就连自己的都觉得尴尬不妥,旁人更是毫不掩饰眉目间的鄙夷,根本就无另眼相待。
尤其最令司马勋感到后悔的,就是当他称呼陶斌为世兄时,席上众人先是明显的稍感愕然,继而对他的态度便大为改变。原本偶尔还问他几句关中风物,可是现在已是完全不理不睬,视若无物。
这时候,司马勋也大约明白到江东这些人情世风的标准,并不像关中胡部一样,谁人多马壮就要受人敬仰惧怕,如果没有旧勋世祚传承,一样也要饱受冷眼。而他早前对此感触不深,还沾沾自喜于能与陶斌作世交相论,难免要受其连累。
有了这一感触后,司马勋一方面暗自检讨,早前不明利害被陶斌诈言相欺,此人根本帮不到他什么,日后再纠缠起来反而要受连累,决定一待在都中有了人脉,便要即刻疏远陶斌,不再往来。一方面也更下决心要做实自己这宗室身份,到时候再返回头来看看还有谁敢轻视他!
席中旁人倒不知这二人心内所想,各自谈论感兴趣的话题,风月之外便难免讲到最热的淮南战事。
当应诞讲到年后想要自备鞍马率家人北上时,陶斌自觉总算有插话的机会,当即便在席中笑语道:“应郎家声盛传,又是宗戚清贵,若真要投身戎事,也实在不必奔赴淮南,荆州同样良选。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当为应郎奋声争取,直任大郡也不是什么难事!”
席中陡然声已是刺耳,话语又是这么不知轻重,应诞闻言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蓦地嘿然一笑,扫了陶斌一眼,只用手边如意敲敲案沿,回话都无一声。
司马勋见陶斌还要开口说话,也不免皱起眉头,下意识往旁席倾身。就连他都能感觉到此言实在有些狂妄且不合时宜,也更由衷觉得以后实在不宜与此人行的太近。
这时候,突然有家人禀告武陵王来访,应诞闻声后先是一喜,继而便扫了一眼旁席的陶斌等二人,心内略有为难,继而望向了身畔宋延之,更有几分不悦。
他是听了宋延之的撺掇,觉得司马勋身世经历实在颇有传奇,这才动念想要见一见。但在看到这二人后,心内早就后悔,眼下武陵王过府,若被见到他席中竟有这种客人,实在是一桩羞耻。
宋延之也自觉理亏,他出头帮一把陶斌是因听闻其父得知襄阳收复后,有意谋求外任荆襄,这才自作主张想要略作示好。却也没想到陶斌实在太不堪,荒诞恣意,大郡之任竟都随口轻许仿佛将分陕之重当作他家私土,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其他几人见状,自觉身份不足的便都起身识趣告辞,应诞便起身吩咐家人将告辞宾客引出,同时准备出迎武陵王。
陶斌这会儿却感觉不到主人暗逐之意,起身拉着司马勋手腕笑语道:“不意今日居然有幸能在应郎园中迎见大王,稍后有见,伟长应答可要得体,若得大王青睐,你我俱能受惠。”
这种话私底下说多了都觉得尴尬,更何况是为客于此在外人面前,司马勋一时间也是后悔不迭,原本还因能够有机会见到宗王而喜悦,这会儿竟然羞涩的头都抬不起来,恨不能一拳砸在陶斌那笑意盎然的脸上。
这边几人还在迟疑要不要直言逐客,前庭里已经有骚动声响起,不旋踵,被甲持刃的庾曼之等人已经冲入进来。
“庾三、谢大、沈五……你们几人归都多日,不来邀我,眼下又直冲庭内,实在恶客十足!”
早年都在都中厮混,应诞与这几人都不陌生,虽然被直接闯入,倒也并无气愤,笑语迎了上去。
“哈,我道何人敢收容荆州恶徒,原来是你应二!我等兄弟奋战于前,你们这些浪荡子受惠于后,非但不来礼见,反要包庇仇敌,算是什么朋友!”
庾曼之一把退开迎上来的应诞,气势汹汹吼道。
沈云与谢奕也都各带十数人,绕园将出口堵住,甚至有几个已经准备离开的人也都被推搡回来。而后沈云便一刀劈断园中一株花树,满脸凶色流露:“豫州军寻仇,谁敢有遮拦包庇,一概同仇!”
“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沈维周不在都下监管,便敢如此猖獗?”
宋延之正站在廊下准备劝退陶斌,却见沈云持刃怒冲过来,当即便是一慌,退至两名家人身后,这才壮胆呵斥。
“我家阿兄在不在都,教训你宋世忠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沈云将刀一横,继而一点廊下已经满脸惶恐之色的陶斌,怒吼道:“傒狗速来受死!”
少顷之后,这园墅已是一片狼藉,应氏家人不能制止,只能求告宿卫。千数宿卫兵丁紧急调往此处,却被武陵王带人堵在园外,一直等到园内传信可以了,这才将宿卫们放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