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江一路北上,兴男公主心情可谓复杂。
早在过江之前,她已经极力在设想江北风物如何,可是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觉自己想象力实在匮乏。如果仅仅只是废墟动荡,流人嚎哭,这些人间惨剧她在避乱京府时也曾见过。
可是舟行船上,极目望向四方,旷野几近荒无人烟,越往北便越荒凉。哪怕前后俱有兵众护卫,那种浩荡原野中,天地独弃我的孤独和渺小感,给人心境带来的压迫,以及了无生机的绝望,还有野中随时会有胡虏凶人蹿出的恐慌感,都足以让人心悸难安!
一江之隔,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仿佛天地创生以来,此域便是长久的荒凉,人迹少履,让人忍不住心生怀疑,这样一片荒芜废土,是否真有能够重新孕育生机和繁华的可能?
与此同时,兴男公主也不乏庆幸,庆幸自己今次任性过江。若非身临其境,她永远不知江北竟有如此大片鬼域一般的无人荒土,也永远想象不到自家夫郎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奋力勇战,为国守土辟疆。
如果没有这份经历,她会觉得自己与夫郎之间永存一份隔阂和疏远,哪怕同室共生,心境也难接近。
距离梁郡越来越近,兴男公主心情也渐有忐忑。她自然明白沈哲子是不想让她过江来,自己今次自作主张,见面之后,真是不知该要怎么解释。
她并不是一个满腹幽怨思苦的庸碌妇人,只是迫切想要看一看夫郎身在怎样的环境,又承受着怎样的危险和压力。哪怕自己的到来并帮不上什么忙,哪怕千里奔波只看一眼。这样她也能明白心之所系何在,忧则同忧,乐则同乐。
北来船队规模不小,除了原本豫州军入都人员之外,另有大量的物资和招募来的丁壮和妇人。沿途中每至屯守要津,便会有一些船只停靠下来。队伍规模越来越小,兴男公主心情反而越来越踏实,因为她知道自己距离夫郎是越来越近了。
船行几日,终于抵达梁郡新城所在夹河谷地,营中自有大量兵众涌出迎接。队伍中多数人并不知同行还有长公主这样一个贵胄人物,因而兴男公主的船只便先横在河湾,也不急于下船。
公主此行准备可谓充分,甚至带上了早先在家排演《花木兰》专门使人打造的一副轻甲,幻想着身着戎装与夫郎携手漫步行在营垒之间。
可是一路行来见识颇多,她才意识到战争是有其残酷性,或有一时之热血激昂,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闷寡味,远不及戏中所演精彩纷呈。而她那副轻甲,太花哨了,实在不适宜于真正的军旅气氛,因而便密藏不示于人,更是羞于思及。
因为即将见到夫郎,兴男公主心情更是忐忑,深藏在船舱内,只透过窗隙认真的打量着沿河风光。
位于河湾处简易的码头,半浸河水中的木桩青意未褪,甚至枝桠处还有新芽冒出。码头上人来人往,兵士们多不被甲,只是短褐打扮,往来搬运物品。几名兵长将领伫立在码头上,笑语不断,不知在谈论着什么,只可惜当中并无夫郎身影。
先一步上岸的庾曼之、沈云等正在挥臂大声宣讲什么,脸上不乏炫耀,只是视线转向这一方向时,才露出些许心虚之态。他们似乎道出了自己随队而来的消息,那几个将领脸色一肃,已经迈步往此处行来。
这让兴男公主心弦不由得绷紧,幸在那几人似有顾忌,行出几步便顿住,只是往这个方向遥遥拱手施礼。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在兴男公主看来,自家夫郎这些部将们英武气概较之都中宿卫将领们简直强出太多。
那几名将领退下不久,便有亲兵持着令旗向后方飞奔,大概是报信去了。与此同时,兴男公主所乘船只被纤绳缓缓拉至岸边,不只岸上有百余名持戈甲士列队保护,就连水面上都有舢板驶来,将这艘船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看到这一幕,兴男公主不免略有羞赧,觉得自己此来确是给人添麻烦了。不过旋即她的视线便又落到了岸上,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夫郎前来迎接。
码头后是一座庞大的营垒,竹栅木墙环绕,外间还在夯筑土坯石砌的围墙。内里营帐高低错落有序,不断有列队整齐的军卒游弋其间。
兴男公主已知这一片河谷夹角便是日前夫郎驻守破敌的战场所在,可惜一半的地面已经被营垒覆盖,无法亲眼目睹,可谓一个遗憾。
时间悄然流逝,陆续又有甲士至此拱卫。这让兴男公主心情略有开朗,自己的到来让这些人郑重对待,除了自己公主身份之外,只怕还有一点应是因为自己乃是他们将主家室。一想到这里,兴男公主嘴角便忍不住翘起来。
“公主还是先歇息一下吧,舟行劳顿至此,郎主又是军务繁忙,未必能即刻抽身来见。”
旁边侍女小声劝告一声,兴男公主却了无睡意,只是瞪大眼望向岸边。那景色很枯燥,但因为是夫郎驻守所在,在她眼中便殊为可爱,甚至比繁华京畿更具可观之处。
旁边崔家娘子阿翎上前小声道:“旅途劳累,公主满身疲态,稍后郎主见到必是心痛,或要责怪看顾不够周详……”
“那就小睡片刻,稍后夫郎至此,可要记得唤醒我。”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之后想了一想,才眯着眼笑语道,返回内舱中合衣靠在榻上,仍是频频探望向船外。但也确有几分精力不济,又过片刻便倦色上涌渐渐睡去。
船上难免波荡,不算平稳。况且岸上虽然有甲士隔绝喧扰,但是营垒中不乏军令鼓号,兴男公主这一觉睡的也不算踏实,半醒半睡之间,每每听到似是夫郎在耳畔细语,俏脸上便洋溢起和美的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偶尔转眸清醒片刻,视野中已无亮光,一片幽暗。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着,兴男公主便翻个身继续浅眠,突然耳边传来似是梦话一般的低语:“公主已经睡下了?”
“醒了醒了……已经醒了!”
这声音虽不大,但却真实无比,兴男公主霎时间睡意全消,睁开双眼,才现天真的黑了,视野模糊片刻,借着舱内跃动不已的灯火,才看到一个身影被侍女引入进来,继而凌乱的线条才勾勒出那朝思暮想的脸庞。
“你、你怎么现在才过来?我已经等了好久……”
那脸庞清晰片刻,复又变得模糊起来,本是日夜盼望应该极为欢喜的场景,兴男公主双眸中泪水却是止不住的往外涌。她一边啜泣着,一边两手频频抹去泪水,那身影就在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当中凑近过来,继而伸出双手。
兴男公主再也不顾眼眶里的泪水,握住那两手便纵身扑入怀内,然而迎接她的却非温暖宽厚的怀抱,而是冰冷坚硬的甲片,一时间心内柔情荡然无存,只是握起拳头捶打着那甲片,口中忿忿道:“真讨厌!”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撑着两臂再将兴男公主放回榻上,笑语道:“身在此处,若无这厌物防身,想要活命可不容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默然,衣带缠绕在手指,频频偷眼望向近在咫尺又稍显陌生的夫郎,片刻后才低语道:“你是厌我来此?”
“我是欣慰自家娘子有胆色,胜过须眉!此乡新复之土,奴骑顷刻来攻,外间多少兵卒丁勇都是惶惶度日。娘子却能不畏险途,迎难而上,让我大感欣慰。”
沈哲子抬手撩开公主额,顺手在那娇俏脸颊一抚,待见公主薄嗔怨望过来,才又笑道:“只是军中军律当先,不恤人情。诸多事务杂积,早先与人商讨至此,才总算有一丝闲暇。”
“那是我烦扰到了你……我只是、只是……”
“不妨,不妨。娘子远奔来此,慰我思渴,怎么会是烦扰。人皆喜乐家人聚一处,我又怎么能免俗。只是辛苦你……”
沈哲子讲到这里,兴男公主复又扑来,红唇印上,许多情谊话语俱都在这唇舌纠缠之间脉脉流转开来。
“真是讨厌!”
又过半晌,兴男公主才又抬起头,贝齿轻噙红唇,屈指轻敲那身甲衣。
“不能除下的,稍后还要巡营。”
沈哲子揽过公主,手指穿过那柔顺丝,轻语道:“今夜且在船上将就一晚,明日再辟宿处。江北不比都下,娘子且先住在妇孺营中,不便是在所难免,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先作权宜。”
“你都不责我任性?我在都内还得罪褚中书,夫郎封爵……”
兴男公主头枕在夫郎裙甲,口中低喃说道。
“责当然是要责的,但娘子远来已是劳累,待到养好了精神,再责不迟。此前我不愿你北上,实在近日事务太多,无暇抽身陪伴,近在咫尺却难得见,也是煎熬。不过我家因事而进,苦累难免,也不必为求安稳便一味避讳不让你见。亲临此境,当知大誉得来不易,日后还要靠娘子内持家室,教养儿郎,此一份甘苦,应做家声世代流传。”
沈哲子手指轻抚这女郎光洁的额头,细语说道:“至于都内事,做得漂亮!我家娘子不独可观可赏,已经可以托以大事了。”
“那我是没有做错?我只是觉得中书可厌,纠缠不休,阻我行途,实在该骂!”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翻身面对沈哲子而坐,满脸喜孜孜的神情。
“做的虽然对,但却不知哪里对,也实在不值得夸赞。”
沈哲子将她拉到近前来,便开始讲述这件事当中所蕴藏的利害权衡。原本在他心里,是不希望家人接触太多这类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但随着他家越势大,这种事却是无可避免。况且公主本就是易受瞩目的身份,让她领会到这些手段,应对起来反而更能从容一些。
就像今次这一件事,公主出面化解,效果较之沈哲子自己应对还要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