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时间,眨眼即过。
到了迎亲这一日,沈哲子尽管从内心里感到抵触,但还是不得不换上那一身骚包到了极点的装扮,顶着凛冽寒风,随队出前往迎接新娘子。
郗家那里尽管对庾曼之有些不满意,哪怕货不对板,也要咬牙承受下来,婚礼这一日还是摆出了欢庆场面。整个广陵城内外民众聚集,处处也是悬灯结彩,许多边地镇将也都赶来参加婚礼,还算是配得上庾家摆出的这么大的迎亲仪仗。
广陵城街巷不及新建康城那么宽阔,庞大的迎亲队伍延伸足足两里。一行人上午动身,绕城一周后吸引到了足够的眼球,尤其队伍中最显眼的庾曼之,更是结结实实混了一个脸熟,满面红光,神采飞扬。
只是沈哲子苦不堪言,这么寒冷的天气里只着单衣,四肢都要冻僵,脸色更是惨淡如霜,尤甚身上那纤尘不染的白衣。再看其他人,也大多没有出时的好状态,一个个佝偻着身体摇摇欲坠,总算熬到了傍晚前往城内郗家大宅。
庾曼之自去内庭拜见丈人、丈母,沈哲子他们则被安排在厅堂里,各自抱着温酒热汤轻啜细饮,才渐渐缓过劲来。
庾家如此庞大的仪宾队伍实在太夸张,单单在陪客上就让郗家犯了难。时下世族婚娶可不是渐渐单单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就罢了,即便是礼仪从俗,但双方宾客身份也要大致相当。若是士庶杂处混合,无疑是一种大大的失礼。
高平郗氏虽然也是北地旧姓,不乏旧好,但因久镇边地战区,来往方面自然也多近于武事。今日到来的宾客是不少,但多数都是行伍气息浓厚的军头坞壁主,与建康城来的这些世家子弟们自然格格不入,安排在另一个厅堂,彼此没有什么交流。
就连有份出席的曹纳,也只是匆匆来拜见了一下沈哲子,然后便退去。军头与这些世家子们之间,本身气质已经格格不入,意趣更是殊途,混杂在一起已经不是彼此轻视的问题,无形中就有一堵厚实的无形高墙阻隔开。
客至门庭,当然也不能置之不理。郗家这里也凑起了二十多个陪客,只是分散在几百个傧相之间,不免杯水车薪。不过这些陪客们,各自也都有不凡之处,一时间不至于让局面完全冷落下来。
譬如早年曾经在京畿混过一段时间的沛国刘惔,因其高标风雅,尤其清谈辞丽清妙,名气不低。只是因为京畿动荡,退居京口,与郗愔交情匪浅,今日也有列席。眼下在其身边便聚起了数十年轻人,正在进行一场即兴的清谈。
另有一位大袖飘飘的中年人,名为卢铖,乃是天师道的一位师君级人物,而且据说乃是范阳卢氏宗人。如此一个家世身份,那就是时下的天王巨星级人物,身边自然也聚起了一大批人谈笑风生。
在沈哲子身边,也安排了专人作陪,一个中年人名为陈规,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名为陈逵。言道家世那也是了不起,两人俱为颍川陈氏、三国陈群的后人,彼此乃是叔侄关系。因为颍川陈氏中朝爵封广陵郡公,南下之后自然寓居广陵。
颍川古来多名士,陈氏乃是其中佼佼者。且不说汉末党锢之祸的领袖级人物陈寔,三国时期的陈群议九品官人法,在皇权和世族之间架起一道沟通的桥梁,彼此达成一种默契,无论此法是好是坏,所获得的政治影响力那是无与伦比的。
而坐在沈哲子席畔的这个少年陈逵,便是这一代的广陵郡公。小小少年自然不足挂齿,但是其父陈眕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中朝时名列金谷二十四友,与石崇、潘岳、刘琨等人交往密切,更是深刻介入到八王之乱中,联合东海王司马越反对成都王司马颖。
沈哲子也算见过不少高门人物,就连琅琊王氏子弟都被间接搞死一个、搞残一个。但就算是琅琊王氏,论起旧望来,在颍川陈氏面前那也只是悖而无礼的新出门户,难以相提并论。
能够被颍川陈氏子弟亲自作陪,老实说沈哲子心内是不乏些许兴奋,倒不是对颍川陈氏另眼相看,而是这个家族身上所凝聚的那种厚重的历史感,让人难免遐想丛生。
但无论家族怎样崇高的旧望,凝聚着怎样厚重的历史,人总要活在当下。沈哲子这个武宗土豪的出身,面对堂堂的颍川陈氏族人,那就是乡下穷小子,土腥味都还没有洗去。可是因为当下际遇的不同,这一对叔侄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也实在摆不出什么高姿态。
那个小广陵公陈逵还倒罢了,年纪虽然不大,但已经显示出来不俗的教养。沈哲子在席中问起颍川陈氏的旧事,也都回答的条理有序,彬彬有礼,看得出其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深为家世感到自豪。
至于陈逵的叔父陈规,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态度要更热切一些,倾席笑谈,言笑之后甚至不乏有些低姿态。
一番笑谈下来,沈哲子才知道原来这个陈规居然也是隐爵人员,而且级位还不低。如今隐爵在沈哲子的整个资源网络构架里,其实已经渐渐被边缘化。
本身便不是一个健康的模式,内中成员也是鱼龙混杂,既有陈规这样的旧姓人家,又有许多流民帅军头,成分太复杂,各自心迹也都不相同,很难进行彻底有效的改造。所以如今整个构架已经是半残着,除了跟商盟还有对接以外,无论是沈哲子还是庾条,都已经渐渐抽身出来。
言道隐爵,陈规可谓神采飞扬,对沈哲子更是连连盛赞:“早年与庾幼序谈论隐爵事宜,常听幼续驸马规划之建策。往年虽然无缘得见深谈,但我等诸多南来旧姓人家,能得丰衣足食,稳立客乡,实在承惠驸马良多,怎样感谢都不为过。”
对于颍川陈氏这样的老高门,沈哲子也是不乏了解。其家虽然尚有广陵郡公爵位传承,但其实如今爵位如何也就那么回事,不必当真。像沈哲子的乌江侯裂土实封,那是江东独一份,人地俱有。
大多数爵位,虽然各有食邑,但如今就连朝廷赋税都征收不齐,兼并那么严重。各地自有土宗豪门把持,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哪来的一份人物,拿着一份轻飘飘的封令诏书,就想堂而皇之以领主自居?那是做梦!
当然如果封爵之人在势位上,大可以与封地上的官长勾结,大肆圈围湖泽山地,营建产业,就像沈哲子在兴男公主封地上玩的那一套,自然也能大收其利。而沈家的爵位之所以更瓷实一点,像是老爹沈充本身便是东扬州刺史,封地就在临海郡,连中间环节都可以省略。
颍川陈氏爵位虽然高,但这些条件都不具备。上一代广陵公陈眕过江后还算是个中朝老资历,得以官任幽州刺史,但只是侨置,连一寸实际的治地都没有,只是在淮地节制一群幽州旧籍的流民和乱兵。
就连这样一个水到了极点的刺史,陈家也没能保住。后来刘遐率领冀州残军南来,同样屯守在淮地,平灭王敦之乱后因有大功,将淮地完全掌握起来,一时势大无当,更不是陈眕这种徒具旧望的老名士能够匹敌。
彼此之间难免会有冲突,陈眕自然是节节败退,过不多久便忧愤而亡。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青徐侨门强烈的排外性,陈眕在中朝时那是能与东海王司马越平等对话的人物,过江之后只是一个虚职刺史就给打了。甚至就连其病死,都没能激起什么波澜,可谓是被冷落到了极点。
所以,如今的颍川陈氏也真是落魄得很,虽然名义上就封于广陵。但是出门打听一下,整个广陵范围内,可能没有一寸土地、没有一户丁口是属于他家的。
陈家如今尚能在广陵立足,应该也是多得郗鉴的照顾。毕竟旧望是那么的辉煌,即便其人没有一点时用才能,虚供起来遇到眼下这种场合,摆出来那也是足够镇场子的存在。
沈哲子对颍川陈氏不乏好奇,不只是因为其家旧有的历史,更是因为在当下的影响力。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代,正牌的广陵公在广陵几乎已经穷到要饭,但是在别处别人只要捕风捉影拉上一点关系,就能混得风生水起。
譬如说沈哲子上次前往涂中所见的那个坞壁主,梁国陈氏陈勉,据传似乎便与颍川陈氏有些关系,因而姿态很高,哪怕客居涂中,仍是当地一霸,隐隐然要超过其他人家一头。
沈哲子未来要北伐,豫州必然是第一站。他家无论在江东有怎样的势位,过江后都要从零开始。如果能与颍川陈氏这样的旧望人家扯上关系,那么再去叩那些各自闭门自守的坞壁主家门,无疑要简单得多。
这是那些旧姓人家祖辈数代努力,给后人积攒下来的一份遗泽,是生来就有的优势。是沈家这种新出门户绝不具有的优势。
白手兴家,创建伟业,更多时候只是一种理想。任何落在实际的成功,细审之下都是借势而成,或者更进一步干脆借壳。小到借宗族之壳,大到借国祚社稷之壳。
因为存了这样一个念头,沈哲子在席上与陈家这两人也是谈笑甚欢,这边与陈规讨论隐爵、商盟等众多兴家治业的举措,转头又与小广陵公陈逵笑谈都中趣事、沈园雅集。
简直就是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以至于当宴席结束,彼此要分离的时候,这叔侄俩对沈哲子都生出引为知己、相见恨晚的感觉。陈规更是亲自将沈哲子送上了车,约定来日再聚,然后才依依惜别。
眼下夜已经渐深,但整个婚礼才进行不到一半。一众傧相们还要簇拥着新人再赶一场,庾氏之宗位于大江南岸的晋陵,所以今次婚礼也是依照沈哲子的旧例,在广陵先进行却扇,然后再返回晋陵全礼。
郗家嫁女,妆奁也是丰厚,除了早先便给了庾曼之的鼎劵之外,在广陵内外尚有数量颇多的田宅产业,以及大量工佣。单单看郗家新娘子车驾后几百名庄丁仆妇,沈哲子就深为庾曼之感到忧虑。这小子有多少家底,沈哲子是清楚,未来极有可能往妻管严方向演变。
东晋悍妇不少,那倒不是因为女权的张目,更多还是因为妇女有着足够独立的财权。抛开经济基础去谈论什么权益问题,那是耍流氓。有钱那就硬气,这个道理,亘古不易。
送走了庾家的迎亲队伍,整个郗家大宅陡然间变得冷清不少。一直到了这时候,郗鉴才从内宅抽身出来,礼谢前庭诸多贺客。
郗家的宾客大多是武人,广陵公之家如今尽管已经落魄,也不会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更何况,相对于别家旧姓子弟的高傲,可能在陈家人心目中,对于这些各自屯守一方的流民帅还有一种夺产之仇。毕竟广陵乃是他家封邑,如今却被军头们瓜分的涓滴不剩。
所以在送走了沈哲子一行后,陈规转回便携侄子向郗鉴辞行,不再久留。郗鉴眼下也忙于礼谢一众部将,无暇挽留,便吩咐亲兵礼送出门。
陈家虽然势位不再,但名义尚存,广陵公府邸便位于刺史府近畔,倒也无需行走太长夜路,陈家叔侄很快便回了家。
整个府邸规模尚算宏大,但内里人气却略显萧条。门前几个老卒打着哈欠守夜,眼见家主车驾转回,忙不迭打起精神下阶迎接。
进门之后,自有家人捧着炭盆迎上来,驱走周围的寒气。偌大府邸灯火寥寥,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刺史府比起来,不免更加冷清。
陈逵年只十多岁,即便有些沉静家教,但也免不了少年人爱热闹的性格。在郗家喧闹一场,精神不乏亢奋,这会儿了无睡意,只是庭门之内除了几个游魂一般午夜听用待命的家人之外,所望却是空寂无人,心里难免有一些落差失望。
陈逵没有什么困意,进门之后手托着腮,沉默片刻,才对叔父陈规笑语道:“今日有见都内众多人物风采,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尤其那个沈氏驸马,本来我是觉得他南人识浅,时誉过甚,可是倾谈一场,真是谈吐不凡,意趣风雅,所识远高于此乡人物。”
听到侄子不乏条理的点评,陈规脸上也泛过一丝暖色,旧望途穷人家,所仰仗的无非是门内再生贤能,带领家业重新兴旺起来。这个侄子年龄虽然不大,但已经表现出许多早熟睿智的特质,可谓家门幸事。较之年在同龄的郗家次郎,简直胜过太多。
“阿奴能有这番见识,已是远甚于同侪。我家如今虽有颓态,但只要阿奴能长持此性,久则必彰,可以不负祖声。”
陈规先勉励过侄子,继而才感慨道:“方今世道虽有崩坏,但南北岂无一二识者?那位沈氏驸马若真是庸质欺世,也不能久得南北盛誉。不因所出而有轻薄,阿奴已经算是明识。你所悉者,或止于雅趣一端。其人与我所言,多是济世经用之学,所见尤深。吴中生此异才,难怪要被时人标作南秀翘楚。”
听到叔父也认同自己,陈逵不免笑起来,继而又说道:“叔父,我真想往建康一行,去见识一下时下精萃。广陵这里,苦寒不说,多有流弊,实在让人久居生厌。”
陈规听到这话,神色不免有些为难,若是可以的话,他何尝不想陪侄子往建康去,也能争取到更多得用机会。但他年纪阅历摆在这里,是亲眼见到兄长那般人物都被排挤出台中朝堂,冷置在广陵苦寒之地,以致郁郁而终。自家侄子虽然不乏聪敏,但如果真的身临建康那个漩涡之地,只怕也难久安啊!
但是留在广陵,于振兴家业也是半点帮助都没有。郗鉴虽然对他家也是礼遇关照得很,哪怕寻常衣食用度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可是一旦言道实际,态度却是鲜明得很。
陈规很早便在郗鉴面前屡有暗示,希望能够在刺史府谋到一二任事,但郗鉴那里却始终没有表示,他堂堂颍川陈氏嫡系,至今仍是白身客居于此。这当中意味,未必没有要将他家困杀于此的打算。
在席中沉吟良久,回想沈哲子那亲切不乏礼敬的态度,陈规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开口道:“阿奴,我家娘子阿珠也到将配之年,你觉得沈氏如何?”
陈逵听到叔父这么问,先是一愣,继而便忙不迭摆手:“叔父你是酒热未醒吗?且不说旧声如何,我家阿姊怎么能许给南乡门庭!有悖乡伦,这要让人嘲笑我家啊!”
“难道我家如今就能得许多青眼?终究时势已经不同啊,阿奴!泥足深陷,寸步难行,若能借力疾骋于世,一女何惜!就连帝宗都要低就吴乡之宗,即便有乱乡伦,我家也非肇始……”
这念头一俟在脑海中产生,便在陈规思绪里疯长,挥之不去,任何一点思绪,都跟和沈家联姻的好处有关。然而陈逵却只是摇头,对叔父的劝告置若罔闻。
“若只我一人有见,即便心念再炽,我也不与人轻言自贱。可是阿奴你也有见沈氏驸马才高,可知其家绝非卑下庭门。有此当家之选,来日之沈氏,未必不能成就吴中太丘家门啊!”
为了说服侄子,陈规对沈哲子也不乏高赞,甚至攀到自家祖宗陈寔身上,可谓念切。
陈逵在席中却叹息道:“叔父所言,我都明白。可是郗家这新进婿子如何,叔父你也有见,一门之内,高低殊异。若阿姊配于沈侯,我是乐见。但只恐其家灵秀只聚一人,再为劣选,害了阿姊一生啊!”
听到侄子这话,陈规不免有些愕然。他是没有想到此节,此时再回想早前席中有什么沈家出色子弟,一时间却没有什么印象。可是这个念头却越生越旺,一时间难以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