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奶奶, 老太太那边问哪,你起了没——”
那扇门缝和雕花槅上积着年岁尘痕的老木门外,传来一道呼唤的声音。
“要不我搀你出来?再不去, 迟了, 别说老太太, 太太, 就是大少奶奶那里,我也要被骂的——”
顿了一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
两根垂在已经育的胸前的油光水滑的辫子,今早显然用火钳精心烫过却又害怕蓬松的太过明显会被人看出来叱骂所以又沾水小心翼翼压了些下去的刘海,上身是油绿的刺目的单盘扣褂衫, 下面黑色绸棉袴,布鞋,浑身从脖子开始, 直通通地一溜下来,衣服将所有可能露出的身体曲线都给遮挡的严严实实,既方便干活跑腿, 又不至于到处勾惹家中老少爷们的眼睛。典型大户人家里内差丫头的打扮。
这丫头是小莲,进徐家干活后,被派过来到这屋里不过才三个月, 但这已经足够她探听到关于住在这里头的这位徐家三少奶奶的所有消息了。
她对自己伺候的这位三少奶奶, 原本是好奇, 怜悯, 渐渐地,忍不住有些轻慢,然后,因为前几天生的那事,她情不自禁,现在看着对面这女子的眼神里就带了点微微的鄙视。
但是这鄙视是丝毫不敢表露的,她嘴里依旧亲切地叫着三少奶奶,脚步跨进了门槛,作势往里,却没往里去,只停在了那扇门边,仿佛脚前有什么挡着似的。
甄朱在小莲注视着自己的两道目光中,从里屋出来,迈步跨出了门槛。
她来到这里,成为这个名叫薛红笺的女子,已经有三天了。
这里是位于川西南的一个偏远的县城,长义县,民国七年了,北京城里的大总统都换了一茬,但是在徐家的这座大宅门里,时间却好似停止了流动,一切都还照着从前的规矩来,苛刻难伺候的徐老太、当面奉承徐老太,背过身将不满转嫁到儿媳妇身上的白太太,充当牌桌脚的唯唯诺诺的姨奶奶、长袖善舞的少奶奶,老爷,少爷们……该有的,一样也不缺,连院子里的那口养金鱼的酱赤色的大水缸都散着霉旧的气息。
薛红笺是徐家的三少奶奶。
甄朱在前世留给她的最后印象中苏醒,睁开眼睛的时候,现自己成了这家的三少奶奶,她刚用绳子上吊寻死,被小莲现,嚷起来后,叫来了人,给放了下来。
就这样,她继承了关于薛红笺的一切,也继承了她不能说话的缺陷。
她是个哑巴,纵然她很美,今年才十七岁,但其实,她嫁入徐家已经三年了,而且,她嫁的不是人,是一块木头灵牌。
她的丈夫徐家三爷,他是个死人。
……
薛红笺不是县城人,家住附近镇上。薛家本也是诗书门第,她的父亲是光绪三十年甲辰恩科的进士,原本才华横溢,意气风,可惜运气不好,天下的读书人又怎么能想的到,这竟是最后的一次科考了,没几年,就到处革起了命,他因为得罪了人,被安上一个革,命党人的罪名,一番惊魂之后,被革除功名,抄没家产,身边的人纷纷离散,他侥幸捡了条命回了老家,从此一蹶不振,几年后就病去了,剩下薛红笺和大了她十岁的的异母哥哥薛庆涛守着仅剩的几亩田地勉强过着日子。
薛庆涛老实巴交,虽然没半点本事,但能写会算,加上那年已经革了满清皇帝的命,薛家虽然败落的到了快要卖掉最后几亩田地的地步,但沾了已经死了的前朝进士爹的光,镇上一个开麻油店的掌柜稀罕,就把自己的女儿白姑嫁给了他,过两年,老丈人死了,麻油铺子的生意就由薛庆涛接了,他把薛红笺也带了过去。
那一年,薛红笺十二岁。
白姑是个厉害的女人,人称麻油西施,将男人收的服服帖帖,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使唤了薛红笺两年,到她十四岁的时候,有媒婆找上门来,说县城徐家想给没了的三爷讨一房媳妇,养一个儿子,问她有没有意思把小姑子给嫁过去。
徐家是当地的名门老族,全县田地,三分之一都号着个徐字儿,前清时,祖宗还当过官,如今皇帝没了,一是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没骨气,二来,如今局势实在是乱,今天这个称帝,明天大总统和总理闹府院之争,再后天督军打省长,光是川西这一片儿,就有好几派势力,徐家也想先看清形势,所以不肯贸然出来做新政府给的那种其实也没什么实权的官儿,干脆关起来门来,过着自己的日子。
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川西长义县里,徐家就是王法,如今新政府派来的徐县长,因为恰好和徐家同姓,到了徐老太的跟前,也照样要毕恭毕敬地自称侄儿。
媒婆嘴里的徐家三爷,名徐致深,是大房里的次子,他十六岁的时候,因为不满徐老太和寡居的母亲白太太张罗着给他定亲,找自己的大哥徐致洲交待了一句,扭头就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徐家有两房,长房已经没了的大老爷是徐老太的亲生儿子,生了大爷徐致洲和三爷徐致深,二房是姨太奶奶出的,有个同辈的二爷徐致海。三个孙子里,徐老太私心里最疼小孙徐致深。他走的那一年,前清正到处抓捕革命.党,人心惶惶,他这一走,徐家全乱了套,派人到处的找,却始终杳无音讯,直到三年之后,伴随着一声炮响,皇帝下台,民国大总统上台,徐家也终于打听到了徐致深的下落,说他当年去了南方投奔陆军学堂,加入了革.命党,死于一场对清廷的乱战,因为当时战况惨烈,尸身和许多他的同党无法辨认,被群葬在了烈士冢里,找也找也不回来了。
徐老太哭了一年,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一边骂革.命党,一边骂皇帝党,一年之后,终于想了起来,张罗着要替自己这个最心疼的孙子娶冥婚,养一个过继儿子,这样他到了阴间,也不至于没有香火可继。
媒婆立刻向徐老太推荐薛家女儿薛红笺。
父亲是前清进士,诗书之家,十四岁,容貌好,听话,老实,一清二白。不好的地方,据说她生母出身差了点,当年好像是京城里的一个红伶人,后来薛老爷落难,她也不知所踪了,因为是被哥哥带大的,她没裹成小脚,并且,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徐老太斟酌了一番,觉得中意,而且哑巴更好,于是差遣媒婆做亲,因为是冥婚,自然许下了丰厚的聘礼。
白姑自然乐意。
这两年,她没少为这个拖油瓶似的小姑子操婚事的心。随便嫁个穷汉,拿不到多少钱,总不甘心,毕竟,薛红笺长的好。但想嫁个殷实人家,又难,没多少嫁妆,还不开口说话,也就只有当填房或者做小的份儿。现在徐家竟然看上了她,虽说是嫁那个死了的三爷,但在白姑看来,哑巴小姑子能嫁进县城徐家,简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薛红笺那个哥哥,虽然有点不忍心,但根本就不敢反驳,何况,徐家都开口了,他又怎么敢拒绝?
就这样,三年前,十四岁的薛红笺被一顶大红花轿从正门抬进了徐家大宅的院里,抱着三爷灵牌成了亲,徐老太又从族里过继了一个小子,起名光宗,养在她的屋里,到如今,薛红笺十七岁,儿子也已经六岁了。
……
甄朱的记忆里,有关于薛红笺过去的一切,自然,也清楚她为什么要上吊寻死。
她跟着小莲穿过那道刷着褪色红漆的回廊,来到了徐老太那间屋的檐下,这时,迎面撞到一个身穿蓝底宝石花绸衫的男人。
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张白净英俊的脸,看起来斯斯文文,正是徐家二房里的少爷徐致海。
“嗳,磨磨蹭蹭,可来了,赶紧的,老太太刚问起你呢,我说你忙着和帐房对账,这才迟了……”
紫色团花的旗袍背影在门里晃了下,一只悬着水色十足玉镯的手腕伸了出来,低声埋怨声中,二奶奶招娣扯着二爷的袖子,将他一下拽了进去。
二爷脚跨进了门槛,半张脸却依旧露在门外,他朝她投来一个微微带笑,又似乎含着威胁的意味深长的眼神,马褂后摆一飘,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后。
甄朱垂下眼睛,站在门槛外等着。
薛红笺的记忆告诉她,这是规矩,因为她身份特殊,加上前几天上吊寻死,徐老太正厌着她,没有里头的传唤,她不能随意进入徐老太的这间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