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也只有早晚会凉快一些。
因为昨晚莲花碗又派上了用场,华阳睡到辰时初刻才醒,等她吃完早饭,已经是辰正时分,宫里大臣们若事少,朝会都该结束了。
趁着暑气还没有笼罩下来,华阳带着丫鬟们去陈府的花园逛了一圈,回程又去春和堂坐了坐。
大嫂俞秀也在,她女红好,为婆母做了一件轻薄透气的短衫。
华阳过来时,孙氏正在试穿。
孙氏颇为无奈地道“跟你大嫂说过多少遍了,叫她多给自己做几件衣裳,我都这把年纪了,穿也穿不出花来,何必浪费好料子。”
俞秀不太会说什么俏皮话,温温柔柔地帮婆母检查是否合身。
华阳看着婆母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风韵犹存的面容,笑道“娘本身就是一朵花,这些衣裳都是衬托您的绿叶。”
孙氏被公主儿媳的甜话甜得合不拢嘴,脸都笑红了“老四若有公主三成嘴甜,我的白头发都能少几根。”
等她试完衣裳,华阳趁日头还没毒起来,离开了春和堂。
朝月在一旁撑伞,朝云一手扶着公主的胳膊,一手拿着团扇为公主扇风。
主仆三个如此讲究,步伐自然快不了,慢慢悠悠地来到四宜堂这边,还没进去,突然听到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这可是首辅府邸,下人们都学过规矩,除非遇到急事,不可能慌慌张张地奔跑。
华阳停下脚步,疑惑地望过去。
绕过花树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陈敬宗,一个此时此刻要么该在宫里开朝会,要么已经散朝要出发前往大兴左卫的人。
他似乎很急,跑得脸都红了。
这可太罕见,他力气那么大,抱过背过华阳那么多次,除非累到极点,脸都难红一下。
看到华阳,陈敬宗停了下来,他气息急促而显得狼狈,英俊的脸庞却神色凝重,看她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华阳刚要开口,问他为何此时回来,一道低沉古朴的幽幽钟声,忽然从远处荡漾而来。
华阳心悸了一下。
京城里也有一些寺庙,但这些寺庙用的都是小钟,钟声传不了太远,只有宫里的大钟
如潮水层层叠叠,第二声钟紧随而至。
朝月撑伞的手开始发抖。
伞歪了,耀眼的阳光照了过来。
华阳闭上眼睛,两行泪沿着苍白的脸直直落下,似两条清溪,争相打湿公主的面颊。
陈敬宗走过来,将她抱进怀里。
华阳除了落泪,身子就像一棵静止的花草,陈敬宗的胸膛却高高地起伏着,心跳砰然如雷。
一直到宣告帝王驾崩的九声丧钟结束,陈敬宗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下来。
华阳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当那胸膛渐渐恢复正常的起伏,如翻涌的湖面归于沉寂,她心里的惊与疼竟然也随之缓和下来。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变成了一场绵绵却无尽的淅沥春雨。
“你可知道,父皇,他是如何走的”
华阳埋在他胸口,缓慢地问。
陈敬宗“朝会结束,皇上欲离席时,突然吐血不止。”
“他老人家走得很快,临终前只来得及交代三件事。”
他将景顺帝的三句话,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
前面两件都是大事,是一个明君死前最该关心的,在华阳的意料之中。
唯独第三件,父皇居然还牵挂着不能再陪她下棋了。
从钟响开始便只是默默垂泪的公主,此刻终于哭出了声。
华阳只想尽快去见父皇。
备车太慢,陈敬宗直接将华阳扶上他的马背,他再上马,一手抱紧她,一手攥着缰绳,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
马背颠簸,阳光刺眼。
华阳半靠在陈敬宗的怀里,有他在,她不需要担心这么快的速度会不会撞到人,会不会将她颠落马下。
华阳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极速后退却又延长无尽的石板路,有时视线清明,有时候会忽然模糊。
陈府离皇城很近,骏马疾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陈敬宗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马。
皇城城门打开,站在巍峨的城门下,能够望见一条笔直宽阔的长长宫道,过端门、午门、太和门,绕过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再过一道乾清门,便是乾清宫。
这条路,大臣们熟悉,华阳也熟悉。
她还是个小小公主的时候,就喜欢让太监、宫女带她在皇宫四处玩耍,这条路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她见过在外面威风凛凛的文武大臣们恭恭敬敬地走过这条路去拜见父皇,那些大臣们见到她,也都会露出温和爱护的笑容,直到她越来越大,他们的爱护之心才变成敬重。
母后会管教她,不许她来前宫乱跑,那不合规矩与礼法。
母后当然是个好母后,既关心她与弟弟,又教导严格,希望他们长成臣民都夸赞的储君与公主。
不可否认,母后教养他们姐弟比父皇尽心多了,尽心也意味着更辛苦更累。
但辛苦的人未必能收获子女的感激,在华阳还不够懂事的时候,她与弟弟一直都喜欢父皇更多,因为父皇非常温柔,尤其是对她,几乎华阳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她。母后反对她来前宫,父皇亲自牵着她过来玩耍,有时父皇还会把她藏在龙椅或屏风后面,让她偷听他与臣子们说话。
母后是最好的母后,父皇或许不是最好的皇上,却是天底下最宠她的人。
父皇在一日,这皇宫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华阳想什么时候回宫就什么时候回宫,不用担心有谁会不欢迎。
父皇不在了,母后、弟弟也都是她的亲人,华阳却知道,素来严厉的母后虽然疼爱她,却会把规矩放在这份疼爱前面。弟弟就更不用说了,他很快就会彻底长大,会把很多事都放在她这个姐姐前面。即便他没有大婚,他也不会像父皇那样特意腾出时间来陪她说话、下棋、用饭。
来时很急,真正进宫了,华阳反而走得很慢。
父皇这一走,几乎把这皇宫里留给她的许多人情味都带走了,以后她再来,也会将这皇宫承载的权势威严看得更重。
母后说,她出嫁了就意味着变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为。
只有华阳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为她划出了这道坎。
乾清宫。
宫人已经为景顺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污,更换了一件墨色的龙袍。
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没有来得及筹备自己的丧事,丧服要临时缝制。
妃嫔、文武百官、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陈敬宗陪着华阳走过这些人,最后,他跪在了一个驸马该跪的位置。
华阳单独上前。
戚皇后与太子并肩跪在龙床边,戚皇后素面朝天,不断地落着泪。
十三岁的太子已经嚎啕过一阵了,这会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着父皇的手,仿佛父皇还会醒来。
“姐姐。”
看到姐姐,太子又开始抽泣出声。
华阳跪下去,移开弟弟的手,换成自己去握。
父皇的手已经变凉了,却依然像活着时一般软。父皇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眉宇间依然温和。
太子哽咽着在姐姐耳边道“太医说,说父皇忧心国事操劳过度”
华阳视线模糊地看着沉睡般的父皇。
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沉溺女色、滥用丹药,早把身体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么办法都救不了父皇。
她无法治本,只能弄那些治标的法子,盼着能让父皇多活几年。
可老天爷不愿满足她的贪心,只让父皇多活了九日。
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面前,走得体体面面,不至于被史官记上那么不光彩的一笔,受后人耻笑。
华阳紧紧地握住了父皇的手。
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帮父皇分的忧。
丧礼有戚皇后、内阁、礼部、钦天监等官员主持,需要华阳做的并不多,她换了一身丧服,与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宫守灵就是。
文武百官们也要跪灵,只是全都退到了端门外。
当夜幕降临,还在乾清宫的,便只有后妃、太子以及两位公主了。
一直跪到子时,华阳才暂回栖凤殿休息,等寅时再去乾清宫跪着。
这两个时辰,华阳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父皇走了就是走了,这份疼她上辈子已经尝过,这辈子也一直有所准备,当这一日真的来临,她依旧会疼,却不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悲痛中。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父皇活着,她不能对付豫王,甚至连暗示母后公爹让他们未雨绸缪都不行,因为怕有个万一,让父皇怀疑他们想陷害豫王。
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将继位,距离上辈子豫王月底造反还有二十八天的时间,只要母后、公爹出手及时,就还有机会提前阻止豫王造反。
翌日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华阳在乾清宫见到了母后,弟弟毫无准备之下伤心太过,昨晚跪到半夜昏过去了,还没有醒。
“母后,我有要事想与您商议,最好您也将陈阁老请来。”
戚皇后同样一身白色丧服,头上只戴一根木簪,美丽的脸庞未施粉黛。
她心里装了很多事,没太在意女儿的话,只将女儿叫到一旁,低声问“何事”
华阳太习惯这样的母后了,习惯到连一点委屈的情绪都不会再有,只冷静地回视母后,道“昨晚父皇托梦给我,要我务必与您、陈阁老一起商议。”
不知是女儿的神情过于凝重,还是女儿的话动摇了戚皇后的轻视,她想了想,叫女儿先去乾清宫的御书房等。
华阳在御书房坐了一会儿,陈廷鉴先到了。
作为内阁首辅,前一晚陈廷鉴也几乎彻夜未眠,同样五十多岁的年纪,他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沉痛却坚定内敛,仿佛大厦将倾他也能凭一人之力托稳。
陈廷鉴是奉戚皇后的暗示来的,他以为戚皇后有大事找他,没想到会在御书房见到公主儿媳。
对待戚皇后与公主儿媳,陈廷鉴的态度肯定是不一样的。
几乎才与华阳打了照面,陈廷鉴的目光就变得温和慈悲起来,仿佛对面站着的还是七八岁的那个小公主,小公主很难过,需要他的安抚。
华阳潸然泪下。
陈廷鉴同样心酸,景顺帝虽然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明君,却也是个宽厚爱民的好皇上,知道他们这些臣子不会辜负百姓,才敢放手给他们,并在内阁需要的时候,坚定地为他们撑腰。
“公主节哀,先帝最疼爱您,一定不忍您如此伤心。”
华阳点点头,拿帕子擦掉眼泪。
这时,戚皇后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