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峡内,数万南北边军隔山对峙,连光秃秃的天险崖壁上,都出现了瞭望哨,互相侦查着对方的动向。
旌节城就在天门峡后方,与关口之间的原野上,全是蓄势待发的大魏军卒,而因为处于战时,旌节城也已经封了城。
虽然局势剑拔弩张,但天门峡很难真打起来,旌节城内部倒还算平稳,随女帝赶来的朝臣,都聚集在皇宫的议政殿内,全天都在商讨南北局势。
而行宫后方,御书房内。
几名宫女,不时抱着卷宗,来到书房的宽大书桌前放下。
东方离人身着银色莽服,在书桌后端坐,仔细看着各地传来的情报,本来英气十足的脸颊,此时明显多了几分惶惶不安之感。
不过这份不安,倒不是因为南北两朝忽然再度开战,而是姐姐昨天本来在督军,忽然就走了,离别去只留下一句让她代为处理政务。
两国交锋打响第一战,重要性不言而喻,东方离人都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姐姐在这时候抽身离开。
离开也就罢了,还把如此重任交在了她肩膀上。
东方离人善文采,军阵韬略也学过,但终究是纸上谈兵;现如今两朝几十万人的大战,她哪里敢轻易掌舵。
虽说开战第一天,各种情况朝廷都做好了预案,朝臣都能处理,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需要皇帝亲自定夺,她不得当场抓瞎。
东方离人看着各地送过来的信报,心里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来个需要她做主的大消息,她却弄错了延误战机,从而成为大魏的千古罪人。
书房里并非东方离人一个,将门出身的太后,和身为帝师的水儿,也被拉了过来,帮忙当军师,在茶案左右待命。
而裴湘君这些天一直和水儿在一起,今天本来是过来打听情况,此时也被拉了过来,和水儿坐在一起。
好在一阵天过去,传来的只有梁王抵达燎原,正在往平夷城进发的消息,并没有其他需要几人出谋划策的头疼事。
不过东方离人不敢走,她们三人也不好先跑回去休息。
就在璇玑真人等的心里没底,想要出去打听下钰虎情况时,红玉忽然从外面跑了过来,遥遥便道:
“殿下,太后娘娘,圣上回来了。还有夜公子……”
“嗯?!”
此言一出,屋里的四个女子都是一愣。
裴湘君想夜惊堂都快想疯了,听见此言就想往出跑,不过发现场合不适合,又迅速顿住,转眼望向水儿。
璇玑真人自然没那么多顾虑,起身便和太后娘娘一起,朝着寝宫方向走去。
东方里人听见夜惊堂和姐姐都回来了,肯定是坐不住了,也迅速离开书房,走在了前面,询问道:
“夜惊堂回来了?他在什么地方……”
“夜公子……”
红玉本想回应,但眼神又有点迟疑。
四个女子瞧见此景,心底都是一沉,脚步几乎同时加快,小跑到了天子寝殿。
踏踏踏……
女帝的寝殿中,宫女已经被撵到了外面,王神医和王夫人则被叫了过来,此时正在龙床旁边,帮躺在床上的男子号脉。
夜惊堂在出发时便睡着了,因为身体压榨过度,基本上强制关机了,到现在还没醒,女帝也不想打扰夜惊堂,寝殿里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此时女帝刚刚从关外折返,正在偏殿里梳洗换衣服,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便走了殿门,遥遥对着跑过来的离人竖起手指:
“嘘~!”
东方离人跑在最前,抬眼发现寝殿里躺着的夜惊堂,和在旁医治的王神医,心都颤了下,也不敢高声言语,迅速来到姐姐面前:
“他怎么了?”
璇玑真人和太后娘娘同样心急,裴湘君都恨不得跑进去了,但女帝不让打扰,她们也不好自作主张,此时都开口询问:
“他昏迷了?”
“夜惊堂受了什么伤?”
……
女帝知道几人最是牵挂夜惊堂,自行推演鸣龙图的事情,告诉她们除开徒增担忧,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当下只是平静道:
“在关外遇到了项寒师,打了一架受了些伤,回来的时候太累睡着了。王神医正在检查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
东方离人见此也不好再问,转而在廊道里轻手轻脚来回踱步,望向脸色不太好的夜惊堂。
太后娘娘还是头一次瞧见夜惊堂在媳妇面前露出这幅模样,眼睛水汪汪的都快哭了,但在两个不记名闺女面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紧紧捏着水儿的手轻咬下唇。
而裴湘君和璇玑真人终究稳重些,只是关切眺望,并没有太多异色。
在等待了片刻,王神医便和王夫人悄然走出了寝殿,来到了近前。
东方离人此时也顾不上长幼尊卑,抢在了姐姐前面,询问道:
“夜惊堂伤势如何?”
王神医作为大夫,自然听女帝说了真实情况,方才也是在检查夜惊堂身体有没有什么瑕疵隐患。此时摸着胡子道:
“夜国公除开身体过度劳累,导致气弱脉虚之外,没有其他异状。正常来说,睡醒多吃些滋补之物,多休息,以夜国公的体魄,很快便能恢复。”
四个提心吊胆的女子,闻言都是如释重负。
而女帝则还是放不下心,又询问道:
“可有留下病根?”
王神医知道女帝问得意思,他虽然是医道权威,自认没瞧错过一个病人,但鸣龙图这鬼东西本就不讲常理,他一介凡夫俗子,也不敢打包票说绝对没隐患,对此只是道:
“微臣号脉并未发觉,要么是没有,要么是暂时未显现,无论哪种,短时间都不会出问题。”
女帝听见短时间不会出问题,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转头道:
“来人,送王太医回府。”
王神医拱手一礼,嘱咐王夫人留下来给女帝当医疗顾问后,便跟着宫女离开了寝殿。
东方离人见夜惊堂没事,只是需要多休息,自然是轻松了不少,想进去看看,又怕打扰到,便想站在廊道里等着。
但女帝卻没成人之美,开口道:
“你们也回去吧。夜惊堂需要静养,等他醒了,朕再让他过来找你们。”
东方离人觉得应该是她在这里等着,姐姐去外面忙活军政大事,但姐姐看模样也忙活了一天一夜,她为了看情郎不让姐姐休息也不合适,当下便道:
“姐姐也多休息,我们先告退了。”
女帝微微颔首,目送四人带着宫女离开后,风轻云淡的闲散神色才有所收敛,眉宇间涌上一抹担忧,看了看屋里的夜惊堂后,对着待命的王夫人道:
“王夫人,你去和膳房说一声,让他们取一箱快熟面过来。”
王夫人见夜惊堂都睡到龙床上了,心里都不敢琢磨这背后的东西,但听见女帝要这个,还是有点疑惑:
“圣上可是饿了?要不妾身下厨……”
女帝自然不是饿了,而是答应好了回来下面给夜惊堂吃,天子金口玉言,自然得说到做到。她平静道:
“去办即可。”
“哦,遵命……”
王夫人也不敢多问,当即跑下去传令了。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后,女帝独自转身,回到了寝殿之内,在雕龙刻凤的龙床旁坐下,凝望那张陷入沉睡的俊朗脸颊,眼底再无一国女帝的霸气从容,有的仅是女儿家的百转柔肠。
在凝望许久后,女帝想抬手碰碰夜惊堂的脸颊,但又怕把好不容易睡上一觉的夜惊堂惊醒,最终还是把手放下了,转而从床头取出了一块双鱼佩。
双鱼佩是女帝自幼携带之物,为母妃所赠,目的是为了保佑她往后平平安安;而结果也和母亲的期望一样,她出生以来虽然多经坎坷,但却一次又一次的扛了过去,一直安安稳稳的到了现在。
女帝摩挲着双鱼佩,心里其实有点后悔,这块寓意特殊的玉佩她本该送给往后的一生挚爱。
但上次去西海诸部都给了,这次为什么就没让他带在身上呢……
……
——
时间转眼入夜,银白月色,自窗口照到了龙床之前。
夜惊堂躺在床上,脑子里浑浑噩噩,等到意识再次转醒,才发现置身之处,已经从钰虎柔韧的肩背,变成了暖和的被窝。
身上盖着的春被,轻的似乎没有任何重量,垫的被子也极为绵柔,就好似躺在云朵之上,鼻尖则传来令人心旷神怡的幽兰暗香。
“呼……”
夜惊堂未曾睁眼,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略微感知,浑身紊乱的气血,已经在睡梦中恢复了平稳,脑子也比昨晚清醒了不少,除开眼皮都难以睁开的疲倦感,身体再无其他异状,就好似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看来推演的是没啥问题……
夜惊堂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因为睁眼有点辛苦,便躺着恢复力气感知身体情况,结果很快听力便逐渐恢复,远处的话语声也随之传来:
“陛下,夜大人身体情况难以琢磨,当以汤羹温养调理煮干粮怕是……”
“都备着,待会他不吃再换成汤羹即可。”
“陛下煮的面,夜大人岂敢不吃……”
……
虽然声音有点远,也很轻,但夜惊堂还是能听出是王夫人的声音,估计是担任随行御医,一直跟在钰虎身边;而另一道声音,自然就是正在亲自下厨的钰虎。
夜惊堂歇了片刻后,四肢逐渐恢复了力气,缓缓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就是绣着龙凤纹饰的大红床顶,身上的春被也是金红相间,光看奢华到极点的工艺,就知道不是寻常人能躺的地方。
床榻外侧,悬着薄纱帘子,朦朦胧胧可以看到外面的寝殿。
寝殿颇为宽大,分为内外两间,里间铺着地毯,茶几上点着铜炉熏香,墙上则悬挂着历代大家的墨宝,还有他曾经念叨过的诗词。
螭龙刀摆在了龙床边的案几上,旁边有一袭用托盘装着水云锦质地黑袍,衣服上还放着块颇为熟悉的双鱼佩。
夜惊堂看着熟悉的景物,知道已经来到了旌节城的行宫,眼见寝殿里无人打扰,便缓缓坐起身,拿起放在衣袍上的玉佩看了看,而后又扶着床头站起,仅穿着黑色薄裤,来到了寝殿的窗口。
窗外是百花齐放的雅致花园,有黄色宫灯挂在游廊中,屋脊上则悬着一轮月色,感觉整个宫城都是静悄悄的。
夜惊堂上次来过行宫,此时望了下暖手宝住的方向,但行宫规模颇大,太后又不和钰虎住在一起,自然是没感觉到,而笨笨和水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夜惊堂环视一周后,可以确定钰虎和王夫人,在偏殿后方的小厨房,本想过去的,但担任御医的王夫人在场,又不太合适,便吹着徐徐夜风在窗口等待,同时回想起了鸣龙图。
他对付项寒师时,只推演了一张图,按照他的理解,应该是天地二图中的‘地’图,为了方便记,他姑且命名为‘搬山图’,毕竟按照鸣龙图越练越强的特点,他现在能拿回佩刀,往后指不定还真能和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填海移山。
往年的武功法门,夜惊堂完全可以理解,但后三张图已经通玄了,他哪怕已经打到武圣,造诣理解依旧差之甚远,并不清楚其背后的逻辑。
当前既然没有异样,本着不清楚就多研究的心思,无所事事的夜惊堂,想了想又单手负后略微摊开左手,摆出了个颇为潇洒俊逸的姿势。
呼~
寂静花园中,再度吹起无根夜风。
夜惊堂可以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气,在顺着奇经八脉奔行,而神念也感觉到了处于后方的佩刀,似乎抬手就能握住。
他手指尝试轻勾,结果马上传来一股无力感,就好似瘦骨如柴的书生,被十几个富婆轮番压榨一般,还没动手腿就软了,扶住窗台才站稳。
夜惊堂只是尝试下,发现扛不住马上就收了功,而身体也如预想一样,没出现什么反噬,当下心里也放心了不少,正暗暗琢磨之际,脚步声便从廊道传来。
踏踏~
偏殿的游廊里,女帝身着艳丽红裙,手里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双筷子和一个海碗,碗里装着热腾腾的面条,刚刚转过游廊,就瞧见夜惊堂光着上半身,站在寝殿窗口,单手负后还摆出来个风度翩翩的造型。
瞧见夜惊堂气色恢复的很好,除开有点虚并没有其他异样,女帝微微一愣,继而就快步来到近前,稍显不悦:
“伱怎么起来了?还不穿衣裳,染了风寒怎么办?”
说着自门口进入屋里,把托盘放在圆桌上,而后从床头处取来了软毯,搭在夜惊堂背上。
夜惊堂和钰虎认识这么久,一直都是被调戏,如此贤妻良母的模样还是头一次瞧见,他面带笑容被扶着在桌前坐下:
“刚醒了,感觉身体没太大问题,就起身活动活动。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离人她们呢?”
女帝在身侧坐下,捧着热腾腾的面碗放在夜惊堂面前:
“也才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离人在外面处理政务,太后她们在跟前帮忙,刚才过来探望过,你睡熟了没来打扰……”
夜惊堂度过一劫,此时无比想念媳妇:
“好不容易回来,肯定得想见面,等她们忙完,我过去找她们。”
“不着急,先吃点东西。”女帝把筷子递到夜惊堂手里:“已经派人去通知孟姣他们,直接去承天府接人,国师到了燕京听到消息,肯定也会找过去,安危你也不用操心,最多三五天就回来了……”
夜惊堂轻笑了下,因为钰虎都安排妥当了,他也没有太啰嗦,拿着筷子看向飘着葱花的鸡汤面:
“这就是你说的秘制面条?”
女帝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喂到夜惊堂嘴边:
“你先尝尝,不喜欢吃让人换即可,膳房备了很多,连红河镇的羊肉汤都有。”
夜惊堂常年在外风餐露宿,随便烤只野兔都吃的津津有味,又岂会觉得这色香味俱全的鸡汤面不好吃,仅是尝了尝味,便眼前一亮:
“嗯!味道不错,这汤料应该不简单,我都没喝过这么鲜的……”
女帝除开艺术方面不行,其他都无可挑剔,见夜惊堂夸奖,眼底也露出了三分傲色:
“这可是我和宫里的御厨学的,离人小时候,一生气就不想吃饭,母妃又不在都是我给她做。只是后来事情越来越多,就做的少了……诶,你吃慢点……”
“吸溜吸溜……”
夜惊堂从昨晚到今晚,就吃了颗五味杂陈丹,恢复伤势又消耗很大,现在正饿着,身为武人又不像书生那般斯斯文文,埋头大可干饭,不出三两下,就把比钰虎胸脯还大的海碗,给消下去一半。
女帝此时才忽然发现,鸟鸟吃饭估计也是和夜惊堂学的,不过男人喜欢吃自己做的东西,还是以欣慰居多,抬手轻抚夜惊堂后背,想了想又问道:
“现在回来了,说吧,这次想要什么奖励?”
夜惊堂听见这话,吃面的动作一顿,换做以前,他肯定会客气婉拒下,但如今关系都挑明了,自然没必要那么扭捏,当下轻抬下巴示意。
女帝见此也不扭捏,凑上去就在唇上点了下,而后道:
“堂堂七尺男儿,就这点小要求?”
“这还不够?”
夜惊堂笑了下,示意面前的海碗:“光是这一碗鸡汤面,就是多少人奢求一辈子而不得的东西。我义父厨艺不好,我从小就是吃大锅饭,后来走镖也好走江湖也罢,都是居无定所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直到来京城和凝儿云璃住在一起后,才体会到每天忙完回家,有人做好饭在屋里等着的好。
“我义父就不用说了,年少时是富家子,想自强出了江湖,又因为心中所爱折戟沉沙,起起落落一辈子,恐怕都没敢想过有天走完镖回家,媳妇煮好饭正等着的日子。唉……”
聊起已经故去一年多的义父,夜惊堂神色间又显出三分唏嘘,不再言语,又埋头大口吃起了面条。
女帝本来想投夜惊堂所好,开开荤腔的,但瞧见夜惊堂不是在哄她,而是真感动,又听下了话语,自然而然把脸颊贴在肩膀上,柔声道:
“不着急,慢点吃,水还烧着,不够我再去下。”
“呵呵……”
寝殿内外安安静静,远征归来的男子,坐在圆桌前吃着女子亲手煮的鸡汤面,虽然平平淡淡没有丝毫波澜,彼此不经意间对视的眼神,却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不知不觉,作息又颠倒过来了,起床天都快黑了or2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