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 北加的夜色已经很浓。回病房后大人让宁硕去休息。
昨晚宁池安情况不好,宁硕彻夜未眠守着,这会儿算是好一些了, 但也不算太好。
病房里飘荡着中年男人低弱无力的咳嗽声, 宁硕不太放心。
谈慎履得知昨晚的情况, 也跟宁硕说去休息, 这儿他给他看着,顺道陪宁池安说说话也挺好。
想了想,母亲在,谈慎履也在,宁硕就没再推辞了,点点头跟谈慎履道了谢。
后者笑了笑, 在人往外走时转头跟宁池安说:“这孩子这么客气。迦楠在宁氏工作, 应该没少去麻烦宁硕, 时常把她宁硕哥三个字挂在嘴边。”
宁硕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脚步几不可察地微滞, 随后才轻轻带上门出去。
回到家里, 洗漱完倒在床上, 外面下起了和充州那夜一样的雨。
宁硕满脑子都是那晚隐隐约约的呢喃和亲吻, 再然后就是刚刚电话里的那句话。
快七年了……
那一面后离开充州在加州生活了六年, 小姑娘好像想了他六年, 这一年也依然喜欢着。
宁硕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一个事情在他不曾知晓的两千多个日子里独自存在,暗然生长了七年,没有停歇。
这一年在他身边, 不知道有没有开心一点,高兴一点,他的小迦楠。
睡不太着, 醒来几次再睡都总是梦见计迦楠,后半夜雨似乎停了,宁硕起来去医院。
恰好见几个医生去病房,过去一看,是入了夜宁池安状况又不太好,咳出了血。
折腾到天亮时分,人终于睡过去后,宁硕让谈慎履和他母亲都休息去,他自己看着。
整个白天,他约了美国关于肺癌最权威的专家,再和国内宁氏医院的医生来来回回地开会,研讨治疗方案,研究是在加州住院,还是考虑一下转回国治。
回国治方便宁硕照顾,宁氏医院可能更加不遗余力倾尽所有资源地治,但是毕丛雲工作原因,无法回国,也就可能会长期见不到宁池安,无法知道他具体怎么样了。
而相对来说,宁池安可能也是宁愿,就算最后是不行了,也愿意长留在加州。
所以忙碌了一天下来,入了夜,宁硕又不得不思考起了怎么给计迦楠说,他短时间内可能无法回国。
国内的计迦楠缓了两天,过了个周末后,心情倒是从父母离婚的阴云中缓过来一些了。
谈之醒这几天里得知了她们家的事,那天特别好哥哥地喊她一起吃饭。
计迦楠下了班就直接从京景大厦走到对面的京政大楼去,谈之醒没在办公室,听说是临时加了会议,开会去了。
计迦楠在他办公室溜达了两圈,坐在谈之醒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随手点了个电影看。
电影放映前有个长达九十秒的广告。
计迦楠皱眉发消息问谈之醒:“二哥你有季风视频的会员吗?”
在开大会的谈之醒:“……”
计迦楠被迫看了半天广告,那广告在宣传一个节目,寻亲节目,里面有个女人在镜头前哭得撕心裂肺。
也不知道是最近事情一桩一桩的,计迦楠心情被影响了,也很容易被触动还是,她挪动鼠标,在广告还剩下最后五秒的时候,点进了那节目。
有好几十集,计迦楠滑动鼠标找了找刚刚那个撕心裂肺的镜头,终于在最新一期里找到。
又看了六十秒广告后,终于寻亲节目开始放了。
节目标题说嘉宾是第二次来,貌似两年前已经上过一次节目,没找到孩子,这次又来。
计迦楠托腮看着对方在镜头前没两句就抬手擦眼泪,说了她女儿的特征后,开始声泪俱下地补充道:“那会儿没钱,身无分文,穷困潦倒,心脏病要好大好大一笔费用,把房子卖了也不行,所以最后只能把她放在福利院门口。”
说着又一大泡眼泪掉下来。
计迦楠眼睛也有点酸,被感染得要哭。
这时屏幕上弹出来一片她要找的女儿的信息:年龄二十四,是夏天生的,充州人,很白很漂亮,小时候有先天性心脏病。
计迦楠看着那信息半天没眨眼,没回神。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由外打开,砰的一声像一声巨雷砸在计迦楠心口。
她匆匆回神,转头看着外面穿着笔挺西服剑眉星目的谈之醒。
“你干嘛不敲门,吓我一跳!”
谈之醒站在会客区端起水杯,边喝边瞅着她,一言难尽的模样。
咽下水,男人道:“要不你看看,这是我办公室还是你的?”
“……”
计迦楠低下头,再看一眼眼前的寻亲节目,末了不由得再次去看谈之醒:“二哥,二哥你过来。”
谈之醒准备下班了,拿起沙发上的一件大衣扬开披上,头也没回地说:“干嘛?晚上去哪儿吃想好了吗?没有问你二嫂。”
计迦楠:“你过来。”
男人轻叹口气,转身走向办公桌:“你没乱删我文件吧?”
“我是三岁吗?”计迦楠不满,说着拉上他的手指了指电脑上的节目。
谈之醒蹙眉,觑了半眼就转开脸:“我没空,我还看什么综艺,下班了下班了。”
“不是综艺,是一个寻亲节目,你看这个,像不像我亲生父母。”
“……”谈之醒唇角一抽,转头看向她,“怎么了你爸妈才离婚三天,就三天,你这就要认新的了?”
“你看看~!”计迦楠拖长尾音撒娇,抱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直起身子,下巴扬了扬指着上面,手指还戳着屏幕上那一堆特征。
谈之醒漫不经心的眼神在看到二十四岁时就没再笑,再往下看,渐渐的,他眼底没有了光。
计迦楠给他说了下情况,说人两年前就在找了,差不多她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的时候,然后没找到又来找了。
说完计迦楠晕乎乎地仰头看二哥:“你说,有那么巧吗?一样大,都是充州人,还夏天生的,还有心脏病,关键是很漂亮呀。”
“……”谈之醒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回来落在她脸上,“那就不是了,你一般。”
计迦楠:“……”
吃饭的时候,计迦楠把这事告诉了二嫂,着重说了那句一般。
二嫂非常不赞成地笑说:“一般?那我们迦楠一般的话,整个充京城,哦,应该是全世界,都没有好看的了。宁总不是还说了,倾国与倾城?”
计迦楠害羞一笑。
谈之醒没说话,兀自吃着饭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问就说在想工作。
饭后计迦楠寻思着晚上抽空给宁硕打电话聊聊天,所以没和谈之醒夫妇久待。
送她到宁洲湾后,车子刚启动,副驾座的杭若就收敛了笑意看向老公:“你这事要不要跟你三叔说下?那么多信息对上了,这要是不小心人真的找上门来认亲,那你三叔不是离个婚女儿都没了。”
谈之醒没马上开口,若有所思。
杭若:“虽然说,亲生父母也不容易,不得已放弃了孩子,但是毕竟是他们主动放在福利院的,你们家收养手续都是合法的。就算认了,也不能说,就还给他们吧,可以一起……”
“还个鸟。”
“……”
“什么不得已,充州从来就不穷,就算是几十年前,随便一个慈善基金就能妥妥的把她治好养到成年,小时候不治不养,无非就是嫌麻烦。随手一丢,等她大学毕业了来找人。”他冷笑一声。
杭若眯了眯眼看着他:“你意思是,人掐着时间来的?想享福了?”
“二十多年了,不找,十八、二十岁,不小了吧,还不找?”
杭若了然于心,叹了口气,说亲生父母不要她了,现在的父母又离婚了,小迦楠也是艰难。
谈之醒又笑了声说:“艰难什么,她跟我客气过吗?天天催我给她买车,今天还催,就知道车,看上的还是迈巴赫。”
杭若失笑:“那你就给她买呗,一个车而已还用得着人天天催,就这一个妹妹还不知道疼。”
“那我三叔也就这一个,就这一个我还给他霍霍没了,那我三叔不把我亲手送去火葬场?”
“……”
“到时候你就没老公了,老公你也就一个。”
“……”
到了家,车刚停下谈之醒就原地拿起手机给谈慎履发消息。
加州那边正值清晨,刚到医院准备探望宁池安的中年男人看到侄子发来的消息,怔愣了下,在病房门口站停下来,回了个电话过去。
谈之醒下了车边往家里走边说电话:
“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搭理,是吧?前两年没找到是迦楠不在国内,也不知道这事,现在她在,保不准什么媒体破天荒地就给她找到了,或者她自己脑子一热跑去认亲生父母,怎么办?”
谈慎履深呼吸:“是有这个隐患,我想想。”
病房门被打开,拿着件大衣在披上的年轻男人看着门外的谈慎履,意外地点个头招呼:“三叔,怎么不进去?”
谈慎履又轻吁口气,跟电话里的谈之醒说:“你先查一查,查一查那两个人的来历,如果真的是,你跟我说,不行我回去一趟,暂时不要再在迦楠面前提这个东西。”
宁硕待他拿下手机,就径直问:“什么事这么严肃,迦楠怎么了?”
谈慎履看了看他,叹息:“似乎她亲生父母,在找她。”
宁硕顺着大衣袖扣的动作微滞,定定看着谈慎履几秒,道:“亲生,父母?不是把她丢垃圾桶了,还找什么?”
“你知道?”谈慎履惊讶地挑眉。
宁硕放下手插入长裤口袋:“之前偶然和我爸聊起,听来的,不过迦楠不知道,我没说。”
谈慎履恍然,点点头:“你父亲醒了吗?”
“醒了。”
“我进去看看他。然后,如果那边真是迦楠的,父母,那我明天先回去一趟,你自己辛苦几天,照看好你父……”
“要不,我回去吧?”
谈慎履刹住了口中的安排,不解地看着他。
宁硕状似云淡风轻地随口说:“我回去处理点公司的事,然后……看看迦楠,顺便解决一下这个事,您是长辈,可能出面和这样的人谈事,不划算,道理也讲不了,无端惹一身气。”
谈慎履目不转睛看了会儿他,最后徐徐点点头:“是,是不好我出面去和他们面对面。”他觉得这安排不错,“那就麻烦你了,顺便帮我看看迦楠这几天怎么样了,她妈妈也不在国内,自己一个人不知道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他无奈又心疼地笑了笑。
宁硕点头:“好。”
谈慎履进病房前问:“你父亲怎么样?昨晚还行吗?”
宁硕淡淡摇头:“我回去和宁氏的医生再讨论讨论。”
谈慎履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让他别太担心,这是早期,还有时间。
宁硕颔首,转身往外走。
出了医院,从口袋掏了烟盒出来,咬住一支,再甩开掌心的打火机。
烟头被点燃,在加州冰冷的空气中滋出一缕浓浓的白雾。
打火机放回口袋后,宁硕顺手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那边秒接。
“宁~硕~哥~”她声音甜得没话说。
宁硕边迈下台阶,边笑:“怎么?有好事?”
“没有,纯粹想你了。”刚想给他发消息看看起来没有,他就先打来的,这种惊喜可以称之为计迦楠七年来里最兴奋的时刻。
宁硕闻言,正要踩下台阶的脚步悬在半空,随后才徐徐落地,踩在了一片枯叶上,咔吱碎了一下。
“是嘛。我在的时候,也没见这么直白啊。”
“那不是当着面不好意思。”
他低笑,摇摇头走去了停在路边的保时捷。
“你这么早,加州现在天刚亮吧,是刚睡醒呢~还是没睡?”计迦楠问。
男人坐进车厢,开了暖气,开了车载音乐,慵懒地放平了些椅子靠一靠,舒服地跟她说:
“没睡,要不是听到你这一声,哥哥走路都睡着了。”
她笑了一声:“这样啊。那你找我干嘛?别聊那么多了去休息吧。”
车厢里流淌着多年前,好多年前的飞花。
计迦楠一秒就听到了,她一时没了声音,静静的不知道是在感受着这歌通过他的手机流淌过来,还是在寻找这声音里他的气息。
宁硕把夹在手中的烟递去烟灰缸敲了敲,眼神无焦距地看着医院外萧索的高大枯枝与地上的落叶:
“看你这么直白,哥哥回去一趟。”
“什么?”计迦楠的声音一下子就正经起来了。
宁硕说:“我还是喜欢你那个调调说话,哥哥都被你喊醒神了。”骨头都酥了。
计迦楠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说什么胡话,只是不免又笑了声,揶揄他:“说什么呢?你,你要回来?”
“嗯。睡一觉,晚上就回去。”
“宁伯父怎么样了?你回来干嘛呀~”计迦楠高兴地一头栽在了沙发上的抱枕里。
“还行,”宁硕薄唇牵起,半天没下来,“哥哥也想我们迦楠啊,回去看看你,处理点事。”
“看我,是排在前面啊。”
“那当然。”
计迦楠笑着抬起手捂了捂脸颊,笑意流淌一整个屋子。
她忽然发现,只要是她,无论十八岁那会儿还是二十四岁的再遇,宁硕都很坚定、且美好地在选择她。
纵然他没有她的那种感情,但是他在任何时候,她都是排在他的第一顺位的。
挂了电话,宁硕买了张晚上的机票,完了驱车回家休息。
中午打电话问了问母亲,宁池安还好吗,她说就老样子,不好不坏。
傍晚宁硕带着护照去了医院,最后看一眼宁池安。
他老咳嗽,日夜咳,落日下的病床上,宁池安看着比前一阵亲自下厨招待计迦楠时要苍老许多。
宁硕给他拍了拍背,等他好一些了,在床边坐下说:
“我回去几天,忙好就回来。有事让我妈跟我说,不用瞒着我,瞒着也没什么用。”
宁池安笑了笑,有气无力地看着他:“现在,是没什么用了,总不能,要是不小心走了,你还不知道吧?”
“不会那么快。”宁硕看了眼他日渐消瘦的手臂,拉了被子盖住,“我回去和几个医生见面,探讨一下,没什么,不用担心。”
宁池安慢悠悠地说:“没那么快,也没那么慢,”他轻叹口气,“不担心。只是想着,我要是走了,就没人给你操心婚姻大事了,你母亲对你没要求。我也没有,就是觉得人生太长,还是结了好。”
宁硕眉眼微动,看向父亲:“这您不用操心。”
宁池安笑了笑,又咳了几声,被抚了抚才好一些,气息孱弱地看了眼床边的年轻男人:“还真,不打算结婚吗?迦楠之前提过,我还说,你宁硕哥没这想法。”
宁硕望着父亲的眼:“会结。”
宁池安顿了顿:“是嘛,”他似欣慰了些,“会就好,那我是能看到?”
宁硕:“正常来说,能,就算不能,也没什么,您认识。”
宁池安抬起头再次看向床边:“嗯。”
“不出意外的话,迦楠就是您儿媳妇了。”
宁池安整个脸色都愣了愣,望着他目不转睛,惊讶非常。
宁硕靠在椅背,神色说不上轻松,也不算沉重,平平静静地沐浴着加州的夕阳。
对上父亲的眼,有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迦楠?”怔了好一会儿,宁池安终于回过神,笑了笑,收回了眼神,感慨着说,“早该想到的,你俩走那么近,关系那么好。”
“只是,小姑娘之前说,有喜欢……”说到这,他重看儿子,“是你吗?”
宁硕笑了声,不置可否。
宁池安又一笑:“那如果,有意外呢?”
宁硕:“那您这辈子,就没儿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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