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军队仍在驻守,此次陈大牛返京述职,只约摸带了两三千人。这两三千人除了护送家眷,中途还得负责寻找夏楚。
从奉集堡行来,如此走走停停,速度不太快。但每到一地,关于京里那些大事小事的谣传,仍是多不胜数。尤其晋王的事,还有皇太孙找人的事,都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噱头,尽管他们并不明白个中真相,却也能自得其乐的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
大宁。
这个一年多前,经楚七设局,陈大牛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哈萨尔手里夺来的城镇,如今已是大晏的疆土。经过漫长一年的休养,大宁这个辽东重镇,热闹且繁华。城门外一里处,早已听说定安侯领着高苍公主和家眷由此返京的官吏与百姓,纷纷出迎。
陈大牛不喜这些阵仗。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即便他再不高兴,也不得不应酬。队伍从城外一路绵延到城里,无数人在等候侯爷的大驾。
百姓指指点点,嘈杂不堪。
就在大军过时,城门口不远,一个牵着一匹大黑马的跛脚少年,领着一个麻子脸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黑脸汉子,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三个人,都不动声色。
除了那一匹毛色光亮的大黑马,这三个人长得都极不起眼,至少在定安侯的威武大军面前,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城门处,乌央乌央全是人,接踵摩肩,挤得水泄不通。黑脸汉子蹙了蹙眉头,望一眼旁边的跛脚少年,一把将他扯到边上,绷紧的面孔,看上去极为凝重。
“你想好了?”
轻“嗯”一声,跛脚少年没有转头看他,低低应了,眯着的双眼仍在打量定安侯大军的方向,淡淡的眉眼间,一股子锐气充盈,有着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熟的冷漠。
“走了这些日子,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眼下与定安侯一道回京,再是安全不过。”
黑脸汉子没有答话,只看着她不吭声儿。
麻脸妇人却挤了过来,搔弄姿的压着嗓子叹。
“主子,奴……我还是觉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跛脚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唇角上扬,“他得到了我在辽东的消息,那些恨不得我死的人,自然也会晓得。他们岂能让我如愿回京?接下来,动刀动枪的事,我不爱干,交给定安侯多省心。而且,有菁华郡主在……也能多一个有力的证人。”
黑脸汉子看她,目光深了深,“你想得倒是仔细。”
“那是,一步都错不得,当然得算计好。”
跛脚少年轻轻一笑,言语满是凉意。他不是旁人,正是赵绵泽正在满天下疯找,已然失踪了大半个月之久的夏初七。他身边的二人一马,是甲一和郑二宝一,还有威风凛凛的大鸟。
今日是洪泰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十。
混迹了这些时日,她觉得差不多,怕把赵绵泽的耐性耗光,故意在永宁府露了露头,以便让东方青玄的人得信,然后告之赵绵泽她在辽东出没的消息。当然,这个消息她也巧妙的让甲一用“十天干”的人,辗转传入了坐立不安的夏问秋耳朵里。
事情是甲一替她做的,可他却有不解。
“绕了这么大一圈,你何必这么麻烦?”
夏初七抚了抚大鸟的马脸,扬起的唇角,“你以为我只有为了兜兜圈子这么简单?不,这个叫着心理战,相当有必要。”
“心理战?”
“不懂了吧?”夏初七笑了笑,也不与他解释太多。只是踮着脚尖看着不停往前移动的队伍,一双黑油油的眸子里,仿佛添了一抹诡谲的光亮,“在回去之前,我得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他们是谁?”郑二宝嘟了嘟嘴。
“自然是惦念我的人。”
见她还在笑,郑二宝摸摸干瘪的荷包,不高兴了,“你还有钱送礼啊?”
“这礼啊,它不用钱,只用命。”夏初七唇角一直是轻扬着的,声音也轻软,就像说的不是“命”,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物件儿,瞧得郑二宝心里抖了抖,说不出话来。甲一却抿了抿唇,犹自接了口。
“只怕你选择定安侯,还有别的用意吧?”
夏初七淡淡一笑,偏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褒赞的眼神,“定安侯这次回京,朝廷得擢升他吧?往后,他是长公主驸马,手握兵权……这样的人物,我不把立功的机会给他,岂不可惜?”说到此处,眼看面前的队伍快要走出视线了,她笑着转头,捅了捅郑二宝的胳膊,低头在他的耳朵低低说了几句。
“奶妈,看你的了。”
热闹的大街上,队伍一直往驿站的方向移动,走在队列前面的陈大牛,一身乌黑铠甲,手勒缰绳,目不斜视。他的队伍治军严明,铿铿而行,旗帜飘扬,看上去极为规整。不料,就在这时,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哎哟喂,挤到老娘了,老娘的胸啊!再挤,再挤把胸挤没了,老娘要你们赔。”
这尖声尖气的嗓子,出现得极为不合时宜,几乎霎时就引起了人群的注意,而那人这般吵闹似乎仍不甘心,在人群里疯狂地挤着,嘴里一直高喊。
“让路让路。”
陈大牛听见那声音,蹙了蹙眉头,回头看去,一眼就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挤了过来,头上包着一张大青巾,身前甩着硕壮的两团,脸上满是不耐地与众人挤着开骂,“老娘找侯爷有事,不要挤着我,哎哟,我的胸!”
陈大牛眉头一跳,嘴张了张,又紧紧抿住了。
不见他开口,他身边的周顺就拔高了嗓子。
“何人在此喧哗?”
那中年妇人挤着一脸的麻子,笑得极是腻歪,听见周顺问,她突地一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抱臂观望的黑脸汉子,“侯爷,这个不要脸的……他,他,他趁着方才人多,偷偷摸我的……”说到这里,他将身前两团使劲往前一送,大步走到前面,拦住陈大牛的马匹,“侯爷,民妇被人非礼了。您得为我做主啊。”
“啊哈哈!”
他话音落,人群里顿时爆出一声笑声。
虽说黑脸汉子的脸有些黑,可身强力壮看上去也是一个年轻汉子,但中年妇人体态臃肿,脸上麻子点点,装扮得像一个唱猴戏的,即便真有大胸,也不可能让黑脸汉子那般饥不择食,心生歹意。她这般指责,无人相信,只觉得滑稽。
“岂有此理!”周顺拍了拍马屁股,抢在了陈大牛之前,大喝一声,“你个大胆刁妇,明明就见你在挤人,如今却说人非礼了你……还敢拦住侯爷坐驾,你不要命了?”说罢,他跳下马就要扯开拦路的麻脸妇人。可麻脸妇人却是一个泼的,顺势就赖在周顺身上,死死拽着他不松手,“非礼啊,大家伙儿快来看,官爷非礼良家妇女了……”
“你,你放手!”周顺拽着她的手腕,一时扯不开,急得脸红脖子粗。那滑稽的场面,让四面八方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憋着笑看稀奇。
陈大牛看着这情况,嘴角跳了跳,瞥向麻脸妇人,“这位大婶,有人非礼你,你得找官府去告状,本侯不管这些事。”
“不行!非管不可。”不待他说完,那麻脸妇人就打滚撒泼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紧紧拽着周顺的裤腿,哭天抹泪,像是受了活天的冤枉。
陈大牛不知他在唱哪一出,只好附合,“你要怎样?”
“你得赔钱……赔银子……不然,我与我儿子就活不下去了……”
“你儿子在哪儿?”陈大牛又问。
麻脸妇人瞪他一眼,侧头瞄向人群里的跛脚少年。
“喏,在那儿。”
跛脚少年从头到尾也没有表情,不管众人是哄笑,还是窃窃私语,她就像一个看客,静静注视着这场闹剧。直到陈大牛疑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大黑马上,再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才一瘸一拐地牵着马走过去,唇角微微一扬。
“定安侯,出了这等事,我娘不能平白受了委屈,你怎么都得赔我娘一些银子才说得过去吧?要不然,这光天化日之下,侯爷的兵卒猥亵士兵,传出去,多难听?”
“对对对!”那麻脸妇人似是受了猥亵还没有想明白,重重一哼,甩着两个大胸站起身来,扶着跛脚少年,状若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赔,咱让他们赔,敢摸老娘,赔不死他们,赔得裤钗子都不剩……”
陈大牛看着麻脸妇人,又看了看跛脚少爷,嘴角跳了跳,像是在压抑某种激动的情绪,抬手阻止了要走过来的侍卫,又瞄了一眼还在起哄的百姓,低沉了声音,“小兄弟,俺身上没带银子,银子都在夫人身上,这路上人多不便。不如你随我一道去驿站拿钱?”
“那……也好。”跛脚少年微微一笑,眼眶有些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