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空,高远苍凉,寒风呼啸。
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反射着淡淡银白的光芒。
阿巴嘎城,沉醉在夜色里。北狄文明受汉化的影响极其严重,阿巴嘎这座城市除了传统的毡帐建筑之外,还有汉式的亭台楼阁。李邈居住的房间,便是汉式的建筑格局。房间里,飘着淡淡的熏香。
茫茫然睁开眼,她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她微微一惊。
转过头来,她看着眼前男人的笑容,恍惚间,竟像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时光荏苒,他还是那个穹窿山上的小和尚,是那个陪着她仗剑天涯寻找爹娘的沙漠哥哥,笑容仍是那样的温暖。
“你怎会在这?”
一个长长的梦境醒来,她有些迷糊,吃惊的看着他。
他低下头,握住她的手,眸如点漆般晶亮。
“怕你担不了水,来帮你。”
李邈眼眶一热,前尘种种悉数入脑。他却强撑着受伤的身子,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拿过温在旁边的水,递到她的唇边,“表妹说,你醒来要多喝水。”
表妹?看着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李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愣愣的看着他,张嘴喝了一口。而她肯喝他喂的水,他却是咧齿一笑。
“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她摇了摇头,想要支撑起床,但身上没有力气,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精神一样,烛火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脸,仍是没有为她带了来点血色。
“邈儿,恨我吗?”哈萨尔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多说什么,但他们三年没有好好说过话,如今的李邈不再是当初的李邈,她的心思变得深沉,曾经与他同吃同眠的痕迹被时光抹去了。她身上冷漠的,安静的陌生气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所以,从把她带回来开始,他就寸步不离,除了入厕和被夏初七拉去“商谈”,谁也喊不走他,甚至他都顾不得自己是一个刚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木乃伊”,一身的绷带还那样的滑稽。
一个恨字,对李邈来说太沉重。
阿七说,有心才会恨,无心则不恨。
她想说不恨,却分明感觉心脏像被针扎一般抽痛。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她艰涩的开口。
哈萨尔深陷的眼窝浮着一种青灰色,声音低了又低,生怕一个呼吸太重,把她吹走,“邈儿,你知道,我强迫不了你。但我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实现照顾你的承诺。”
“你也知道的,今时不同往日。”
李邈情绪皆无,但好歹给了他说话的机会。哈萨尔犹豫一下,握住她的手越来越紧。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无异是对彼此未来的一场赌博。他输不起。
“邈儿,我想我欠你一个交代,一个三年前就该有的交代。”
李邈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浑身一僵。
“你不必说了,过去了就过去了。”
哈萨尔看着她脸上明明灭灭的痛色,喉结滑动着,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重重低下头,看着她手上的老茧,看着她比三年前憔悴不少的容颜,想到她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的年纪,却承担了那样多的苦难与折磨,他终是慢慢抬头。
“你应当知道的。不论如何,我都得告诉你。”
这一次,李邈没有反对。
她别开了头,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不想用这面孔对着他。良久,她平静下来,才听他慢慢出声。
“三年前那个晚上,在汝宁的客栈,吃过晚膳我就出去了,我告诉你说,我先去联络我的家人。”说到这里,他掰过她的脸来,正对着他,“那个时候我就应当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告诉你我的身份的。一开始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我原就不想再回北狄,我只是沙漠,不是哈萨尔。但后来你家生变故,改变了我的计划。”
“你要为你家人报仇,但你的仇人是整个南晏朝廷。如果我只是沙漠,一个普通男人,我办不到。所以,我必须重新成为哈萨尔,必须掌握北狄的大权,我们才有机会。”
“那晚,我出去联络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我的旧部。我母妃的娘家在北狄朝廷很有权势,但因我先前不热衷权利,一直与他们鲜有联络。那天出去,我除了顺利联系到旧部外,还碰见了我的六哥巴根,他忌惮我回北狄,与我争吵起来,差点动手,我与他不欢而散。回到客栈,我心情烦躁,店小二上来说有新进的酒水,问我想不想喝两杯。我想着你已经入睡,便不想吵你,让小二来了两壶酒……”
李邈沉默地看着他。
到了关键的时候,他面色难堪,她冷冷相望。
屋子里,登时弥漫出一股子浓浓的苍凉。
似乎过了良久,他才找回他的声音。
“邈儿,你知我酒量一向不好。那晚,我喝了不到一壶就醉了,比往常任何时候都醉得厉害,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然后小二过来扶我上楼,我一直记得我进的是你的房间,可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现……”停顿一下,他声音有些哽咽,“却现我睡在李娇的床上。我看见了床上的血迹,她身上也有痕迹……我当时整个人都傻掉,我匆匆跑了出去,跳入了汝宁的河里。”
“我想,若是我淹死了,也就不必再向你交代。但我没有淹死,我舍不得与你那些美好,回来时,我在客栈门口遇到李娇,她让我放心,她说永远不会告诉你。我那时鬼迷心窍,心存侥幸,始终不敢向你开口,我知道你不会允许这样的事生。我也承担不起失去你的后果。”
李邈目光浮泪,不曾吭声。
哈萨尔看着她的脸,突然捧着头,痛苦的说,“从此之后,我再没沾过一滴酒。但我不知你坠崖身亡是李娇造成的。我派了很多人去山崖下寻找,却只找到你的一只鞋子,他们说你被野兽叼走了,我不信,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李邈嘴唇干涩,淡淡开口,“所以你顺理成章,与李娇在一起了?”
“不!”哈萨尔语气极沉,“你不在了,我虽不爱她,但……那时想,我是个男人,始终对她有责任。这个责任不仅因为我轻薄了她,最重要的是,她是你唯一的妹妹。邈儿,我照顾她的原因,最重要是这个,你信吗?”
“我信。”李邈眼睛红红的,苦笑。
“真的?”哈萨尔目露惊喜,不敢置信。
“可那又如何?错过了也是错过了。我们只能怪命运不济,阴差阳错。做了就是做了,她是你的侍妾,这些时光都不可改写。”李邈红着眼看他,认真喊了他的名字,“沙漠,我怨过你,也恨过你,可慢慢也就淡了。得失随命,你也放下吧。”
“邈儿!”哈萨尔目光一阴,加重了声音,“我即便酒量不佳,也不至于会醉得不省人事,甚至做了那种事情,都完全没有印象。那时我并没有怀疑过李娇,我也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大的胆量,我一直以为是我六哥巴根买通了店小二,故意陷害我。但是现在……我想,那酒,定然与她有关系。”
“沙漠……”
李邈心里一痛,呆呆看着他。有些真相,真的经不住剥开。
一剥开,里面全是腐烂的亲情,血肉模糊。
“邈儿。”哈萨尔握紧她的手,双目猩红一片,胸口起伏不定,声音也变得急促,“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就算我犯了错,也罪不至死。这些年,你不知我是怎样过来的。你不在了,我恨不得陪你去,但你家的仇没报,你的妹妹也没有人管,我不能倒下,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攻入南晏京师,我要替你报仇,可谁想到,世上竟会有一个赵樽……”见她眸色变暗,哈萨尔终又回到了主题上,“我誓,除了汝宁客栈那一次,我再没与李娇有过半分亲热,我待她好,只是照顾,实际上我一直不喜她,你知道的……你信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说越小,慢慢怀里掏出两个半块鸳鸯玉佩来,将玉佩合在一处,看了看接缝上一个象征爱情的“缘”字,他将它完整地放在李邈的手心里,合拢。
“我们曾经起过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生,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尔后,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你放心,你不会逼你做任何不愿意的事。即使你不肯接受我,只要肯呆在我的身边,让我照顾你,我就满足了。”
李邈看着他,几次张开嘴,似是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哈萨尔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上了眼睛。她身上的味道,不再熟悉,这不要紧。她性子的冷漠,也不再熟悉,这也不要紧。只要能抱住她,他的心都是踏实的,是这三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