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压抑了悲伤的声音,夏初七狐疑,“你又是谁?”
“我是你表姐,李邈。你的母亲是我的姑母。我的父亲是你的亲舅舅,也是当朝的驸马都尉李长嗣。我的祖父是韩国公李成仁,我的母亲是临安公主,在两年前那次逆谋大案中,李府与夏府一并受到株连,除我爹娘因是公主驸马的身份免于一死之外,我们李家阖府一百余口人……”
说到此处,李邈哽咽了一下,有些说不下去。
夏初七也不催她,只静静的看着她。
缓过那股子气儿,才听见她接着道,“阖府一百多口人全部罹难,而我的爹娘也在家人不幸遭难后的几个月中,相继离世,只余下了我一个人了。”
这样的惨案听了,夏初七的眼圈不由也是一热。
“表姐,实在对不住您,我真的不记得了,通通都不记得。”
李邈自嘲地一笑,吸了吸鼻子,压抑住就要滚出来的泪水。
“没有关系,你看着你的桃木镜,我来提醒你。”
那天晚上,天上还是那一轮长了毛的月亮……
夏初七在油灯下面,听了一个老长老长的故事。
在李邈时而呜咽,时而悲痛,时而愤怒的低诉声中,她的脑子里不停掠过一个又一个残缺的片段。那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刀,那从口中喷出的烈酒,那漫天飘舞的含冤雪花,那鲜血流成了小溪的刑场,那高呼着“斩”字的冷酷,那濒临死亡前的一阵阵悲鸣和呜咽,那细小的针尖醮了墨汁,刺在她额头上时,比肉体更加疼痛的心脏,还有那个男人看上去温和其实却满带狠意的眼睛。
一个又一个片段,撕心裂肺一般席卷了她的情绪。
有一滴眼泪,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她的。
她怎么会哭了?
一年多以前,当那个叫夏楚的女子,一路逃亡到锦城府,走投无路之时,站在那苍鹰山上,迎着呼呼的风声往下跳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彻底死心了吧?
她记不住原来的名字,没有了原来的记忆,只想忘记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想要忘记那一个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男人——那个文雅英俊,温润如玉,那个她始终盼着能多看她一眼,盼着有一天将与他白头偕老的男人。她选择了逃避,忘记了仇恨,也选择了忘记过往的一切,结果成了一个说话都不太明白的结巴小村姑。
可命运就是这么神奇。
该有的轮回,谁也跑不掉——
一个人默默含着冤屈走了,另一个人却被命运之神一脚踹来了。
老长老长的故事,讲了许久许久……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李邈才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
慢慢的,她拿过那把镜刀,塞在了夏初七的手里。
“表妹,把它收好。”
夏初七冲她一笑,慢吞吞的揣入了怀里。
“一把刀子起不了什么作用,得借刀啊。”
她知道,对于她们强大的仇人来说,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两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无异于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如何能掀得起风浪,又如何能覆得了大船?
窗外晨光已显,夏初七一夜未睡,精神还不错。兴许是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一种归宿感,哪怕是一种变态的、鲜血的、杀戮的归宿感,也算是脚踏在了实处,她的心踏实了。看着外面人声鼎沸的热闹街景,匆匆洗漱完,就开始归置行李和收拾她的脸。
女人都爱美,夏初七也不例外。
可她如今爱美和急欲改头换脸的心情,比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痛吗?”
李邈指的是她额头上那个还翻着红嫩肉的疤痕。
“不痛了。”
完全不痛当然是假的。只如今外面的黑疤掉了,里头露出来的小嫩肉,鲜红鲜红的,瞧上去红红的,还有不规则的细细纹路,正是墨刺的“贱”字。不过,她上回在玉皇阁里撞过床柱又用针尖给挑过之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原样了,自然不会再有人认出来那个字。
手指抹了药膏摁在额头上,她瞧着自个儿突然愣了下。
昨晚上,那人是怎么亲得下口的?
要不是喝得醉眼朦胧,那就是真的不嫌弃她。哎,那得是真爱了。
她脑补着,忍不住笑了。
大概被她笑瘆了,李邈奇怪地问,“夏楚你笑什么?”
“叫我楚七。”
夏初七就扭头过去,打断了她,“那个名字,不太适合让人听见。”
“你说得对。”李邈如今对她的看法,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依旧是记忆中那样的五官,甚至比她记忆中的颜色还差上几分,可一身青布衣衫,布鞋布带的她,与夏楚的气质却完全不一样。看着没什么正形儿,却是个有大主意的人,性子远不如夏楚那么软弱。
“楚七,你如何习得医术,又会做火器的?”
对着镜子抹着额头,夏初七眯了眯眼睛,翘起了唇角来。
“你如何有了这身武艺,我也不知道。”
李邈愣了一下,才道:“也是,你我姐妹二人,算算已有快四年未见了,这凄风苦雨的四年里,自然是各自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变了,你也变了。”停顿一下,她突然一叹,“楚七,但愿我姐妹二人同心,能报得血海深仇。”
“急不得。”
夏初七笑眯眯的,回眸看了她一眼。
“表姐,不要见天拉着个冰块脸,人生嘛,及时行乐才好。不管处于何种境况,你若不能开怀,天也见不得你开怀。你若时时都笑得开怀,就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你的心了。学着我,从今儿起,你也多笑笑。”
李邈现年十八,比夏初七还大了三岁。
在她看来,她是个成熟的老姑娘了。可按夏初七的年纪观念,她其实也不过仅仅只是一个黄毛小丫头而已。
“笑?”李邈僵硬着脸,“自打两年前起,我已不知该如何笑了。”
夏初七斜瞄了她一眼,狡黠地伸手到她的腋下,挠了挠。
“笑一个。来,美人儿,给大爷我笑一个。”
李邈吃不住她的搔弄,躲来躲去,脸上被她搞得扭曲了。
“楚七,要不是你确实是夏楚,我可不敢相认了。”
“呵呵呵,那是自然,人生得意须尽欢,来了仇人才好杀得欢嘛。”
见那李邈虽然不笑,却再也不摆那张苦大仇深的青水脸了,夏初七这才饶了她,继续在额头的伤口上涂抹和按摩,嬉皮笑脸地道:“这就好了嘛,苦再大,在心里,仇再深,掖肚里。人嘛,还得乐呵点儿。”
她涂抹的瘢痕膏是用白附子和白芷等中药自制的,加了一些胡粉在里面,可以清散面部的色斑,还有助于皮肤瘢痕的剥脱。但是,效果好不好暂时不知道,却有一点特别不好——这药涂在刚刚长出来的嫩肉上,钻心的痛。
“表妹,你也是能忍的。”见她痛得龇牙咧嘴,眉头都拧起来了,却不出声儿,李邈突然来了一句。
“那是,你表妹我什么人啦?江湖人送外号不死小神医,没点本事能成么?”
“有这个外号?这些年我四处流浪,与江湖上的游侠们也素有交道,从未有听说过。”
“噗!”一笑,夏初七熟练地收拾好东西,又仔细涂了润肤脂,这才戴了个防寒的青布罗帽,转头严肃地对她说:“那是当然,不死小神医这么霸道的绰号,又岂是一般游侠能晓得的?”
说罢,她拍拍李邈的肩膀,笑得十分得意。
“欧拉,我亲爱的表姐,您就放心吧,跟着我混,保管你后头的日子红红火火,不用上街去打劫,也能温饱不愁,再加上你这副招人稀罕的小模样和一身的好功夫,能文能武的,好好挑一个如意郎君,等着享福吧。”
她说得搞笑,李邈原本缓和的面色,突然煞白。
“表姐,我说错话了?”
没有看她,李邈的眼睛里,幽怨得如同死水,“我的那个他,没了。”
夏初七笑容一敛,捏紧了她的肩膀。
“没了?怎么没的?”
李邈的声音又哑了些,“没了,就是没了。”
凤来客栈。
顾氏父女已经准备妥当了。
只是他们的行李不像夏初七和李邈这样简单,一看就是去京师投亲的样子,就差把在清岗县的家当都带上了,无数个大包小包,唬得夏初七一愣一愣的。老顾头的年纪大了,顾阿娇又娇滴滴的像个千金小姐,无奈之下,她只能与李邈两个人做了义务劳工,帮顾氏父女把行李都抬到了客栈外头。
这里离码头还有好长一段路。
夏初七让他们等着,正准备去雇一辆驴车过来拉行李,就见客栈前方的巷口里,华丽丽地驶来了一辆四马并辔的大厢马车,由几名身着金卫军甲胄的将士护着,几乎占据了巷口的道路。
“楚七,你愣在这里做甚?”
顾阿娇见她不动,奇怪的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
夏初七没有回头,只是笑,“只怕是不用找车了。”